聶紺弩《關于伍修權將軍》原文|注釋|賞析
中國赴成功湖代表團……一行九人(七男二女)攜過重行李約一噸重,面呈愉快,祝美國人民 ‘圣誕快樂,新年幸福’ 。……該代表團行前在伊德淮爾德機場,以一千六百二十一美元三角九分付過重一千八百八十五磅的行李費。過重的行李包括各種提箱,帆布袋,和以繩縛的紙板袋,共五十三件。該等行李上的標記表示內為向此間第五街商店購得的廚房器具,錄音機,攝影機,收音機,書籍,衣服……。據悉: 該代表團只定票至倫敦,料他們至倫敦后將乘捷克的航空機赴捷京,轉赴莫斯科和北京。蘇聯集團代表,由蘇聯外次長馬立克率領,前往送行。他們日前抵達此間時面嚴肅,無笑容,今天他們卻歡笑并向眾人揮手,伍修權將軍且賞給聯合國汽車夫二人各一百美元……(合眾社)
看見沒有,何等瑣細的電訊啊!
這種瑣細描寫,不是今天才開始的。伍修權將軍剛到美國時,就被這樣描寫著了。伍修權將軍什么時候到成功湖,一行幾人,幾男幾女,何種服裝,與歡迎者中的誰如何握手,住在某旅館,幾號房間,何時到聯合國會場,會場里有多少表示敬意的鮮花,座位在何處,鄰座是誰,誰對他致歡迎詞,誰說話他表示何種態度,他用何種語言發言……哦,記也記不清。大概伍修權將軍沒有咳嗽,沒有搔什么地方的癢,如果那樣做了,也會被拍電報,被刊在世界報紙上的要聞欄里的。總之,伍修權將軍成了頭等新聞人物,伍修權將軍一言一動比任何其他人物都被描述得多。
為什么會這樣呢? 就因為伍修權將軍實在是頭等新聞人物,他到聯合國實在是頭等新聞,是中國外交史上,是聯合國史上,從來不曾有過的事情。而伍修權將軍之所以如此,則因為是新中國的代表,而新中國已空前地強大和重要了。
伍修權將軍在聯合國也確實干出驚天動地的事來了。他有兩次輝煌的發言,一次是控訴美帝侵略臺灣,一次是招待記者。那輝煌的發言和紀錄那發言的輝煌的文件,被播送到世界各地,被刊在世界各地報上,對帝國主義,尤其是美帝,是何等巨大的打擊喲!世界人民,尤其是美國人民,一定會因此而進一步地認清美帝的兇惡面目,看出美帝在這氣充詞沛義正詞嚴的發言面前,如何理屈詞窮無言答對來;一定會因此而進一步地認識新中國,認識中國人民的力量,徹底明白新中國如何地站在正義真理保衛和平的這邊,美帝如何站在剛剛相反的另一面。他的發言會大大地教育世界,尤其是美國的人民,鼓舞世界尤其是美國的進步人民;而且會成為國際上的永垂不朽的文件。
而且伍修權將軍的所有的言行,都不但表示中國人民站起來了,新中國強大和重要了;同時也表示帝國主義尤其是美帝無力了,已經日暮途窮,氣息奄奄了。這是何等巨大的意義呵!
那么也就難怪記者先生們那樣不憚煩地描寫了。
前引的關于伍修權將軍的描寫中有這樣的話: “面呈愉快”,“他們卻歡笑”。同日有路透社關于艾森豪威爾的報道: “艾將軍向記者談話時態度嚴肅。當一個攝影記者請他面露笑容以供攝影時,他拒絕說:我不感覺有何可笑。”兩則新聞報道的兩種人,兩種面容,兩種心情,剛好是一個對照。如果我們還記得麥克阿瑟踱方步,連例行新聞報告也停止,可以說艾麥兩人的態度和心情是一致的。這不是偶然的事情。新中國代表在聯合國干下了如許驚天動地的偉業,滿懷勝利信心,當然愉快歡笑。舊世界的強盜們的前途只是滅亡,在垂死的痙攣中,心里沉重之至,怎會“感覺有何可笑”?
合眾社選1950年十大新聞,第一項是朝鮮戰爭,這何止是1950年的 大新聞,且是第二次大戰以來的 大新聞。甚至是十月革命以來的大新聞,甚至是自有帝國主義以來的大新聞。這新聞之所以大,不在于美帝之侵略朝鮮,而在建國不久的朝鮮人民公然有力量反抗侵略者,公然打了許多大勝仗,幾乎把侵略軍趕到海里去了。這新聞之所以大,尤其在于中國人民的義師協同朝鮮人民軍把侵略軍無可挽救的打垮了 這是東方乃至世界被壓迫民族全體解放的信號,是美帝乃至整個帝國主義集團滅亡的信號。
但合眾社選的另外的大新聞卻都不能與朝鮮戰爭比較。第二條大新聞,無疑地應該是伍修權將軍在聯大對美帝侵略臺灣的控訴,那控訴的義正詞嚴,理直氣壯,自 不用談,最重要的卻是這樣指著帝國主義的鼻子直斥它的罪行,不但在中國是第一次,在世界上也該是第一次。
1950年,香港。
(《聶紺弩雜文集》)
賞析 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標志著中國人民從此站立起來了,這是一個劃時代的變化。久經戰斗洗禮的雜文家,歡慶這個勝利,寫了許多歌頌新中國,歡慶中國人民勝利的文章,聶紺弩這篇《關于伍修權將軍》就是其中的一篇。
這篇文章原載于1950年香港《文匯報》,當時聶紺弩任該報總主筆,經常為《編者的話》專欄寫文章。1951年3月,聶紺弩將他在該報發表的《編者的話》編選了一本雜文集,書名為《寸磔紙老虎》。這本書收了43篇文章,都是揭露和批評美國發動侵略戰爭和頌揚我國抗美援朝的英雄業績的,《關于伍修權將軍》一文也收入此書中。1980年初,三聯書店的編者常君實同志又將《關于伍修權將軍》等文編入《聶紺弩雜文集》中,當送給因病住醫院的聶紺弩定稿時,聶老用紅筆選定的第一篇就是《關于伍修權將軍》,并且說,他對伍修權將軍十分敬佩,伍修權作為新中國派出的代表,在聯合國大會上發言,理直氣壯地控訴美國侵略我國臺灣和發動侵略朝鮮的野蠻行徑,他的發言講得太精彩了,這是中國外交上的一大勝利,應該大書特書。聶老說一定把這篇文章選入他的雜文集。他談起來,非常激動,象是忘記了是住在醫院里。
聶紺弩的《寸磔紙老虎》出版時,當時《文匯報》總編輯劉火子為此書寫了一篇序言,其中說: “作為一個新聞記者,他的脈搏是和這偉大時代的脈搏相一致的。一幅由許多新聞構成的波瀾壯闊的畫圖呈現在他的面前,他的感情融匯在它里面,他為它的光明面而喜悅,而興奮,而鼓舞!同時也在它的黑暗角落看到小鬼們作最后掙扎的兇蠻、瘋狂而又可憐的形相,表示了他的鄙視、輕視和蔑視!紺弩兄這本《寸磔紙老虎》就是在這種愛與恨的交織下寫出來的。”這段話用來評價《關于伍修權將軍》一文,同樣是十分恰當的。在這篇文章中,可以看到,作者的愛憎是那樣的鮮明,分析是那樣的精妙,確實表達了新中國人民的心聲。
同時,從此文可以看到作者對雜文這一文體的純熟的運用。他從合眾社一則很普通的電訊中,看出了世事的變化,看到了新中國的國際地位的提高,和伍修權將軍在外交上取得的成功。寫伍修權,完全用合眾社電訊中的材料,而且和美國的頭面人物的沒有笑臉相對比,形成一個鮮明的對照。此文把一個十分嚴肅的主題,寫得風趣幽默,如文中有這樣一段話: “大概伍修權將軍沒有咳嗽,沒有搔什么地方的癢,如果那樣做了,也會被拍電報,被刊在世界報紙上的要聞欄里的。”在這里,把“以小見大”的寫作技巧運用得很到家了。
聶紺弩的一生是戰斗的一生,他也曾遭遇到很大不幸;但從長期磨難和冤屈中,更可看到他人格的高尚。聶紺弩一生共出版了三十一種著作,其中多為雜文,其成就甚高。僅從本書選入的幾篇中,亦可窺見其高尚品格之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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