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夕南風一葉危,荊門回望夏云時。
人生豈得輕離別,天意何曾忌嶮巇;
骨肉書題安絕徼,蕙蘭蹊徑失佳期。
洞庭湖闊蛟龍惡,卻羨楊朱泣路歧。
《宜都山川證》云:“ (宜都)南岸有山名荊門,北岸有山名虎牙。荊門為楚之西塞,在荊州西六十里長江南岸。”此詩以荊門借指荊州 (今湖北江陵)。荊門西下,是說從荊州自西向東沿流而下。岑仲勉云:“舟發荊州向東而下,以東向為西下,古人自有此種說法。”詩人隨鄭亞赴桂林,經過江陵時,正是閏三月,因漲水遇險,船行不便,在江陵逗留十幾天。船出發后詩人作此詩。
成詩的年代,眾說不一。今人多以為是在唐宣宗大中元年。這一年,宣宗即位,史稱會昌之政。導致李德裕以太子少保司東都,李黨之人大多被貶逐。給事中鄭亞外調為桂州刺史、桂管防御觀察使,李商隱被辟入幕掌書記。這場朝廷內部的爭斗,詩人耳聞目睹,看到會昌舊臣逐一遭貶,憤憤不平,在隨鄭亞赴任途中又遇險境,深有感觸,寫下此首感時諷政之作。
“一夕南風一葉危,荊門回望夏云時。”開篇就設置了一種氣氛:波濤洶涌的長江上,一夜的南風,吹得遠赴他鄉的一葉扁舟險象環生。這里的“一葉”、“一夕”,音韻和諧,給人以“一” 的具象,卻說的是整夜不停的江風,整船不休止的擔憂和困頓。在洶涌的江波中,人有一種向往安定的心情。此時船行前面不知有何兇險,后面呢,是剛剛離開的荊州城。在旅途的愁緒里,翹首回望,荊州已是夏云重裹,辨認不清了。回首舊地,最是悵然。馮浩云:“全以 ‘回望夏云時’ 標明命意,直貫通篇,意味亦妙。”(《玉谿生詩集箋注》),這江中的回望,引出了下面無盡的感慨和想象。情由此生,境由此起,不可不謂之貫通之筆。
“人生豈得輕離別,天意何曾忌嶮繄?”意思是,人在半世生涯里,千萬不可輕視離別;因為盡管我們不愿分離,老天何曾給予成全呢。后半句的意思是老天何曾忌險就不去設置障礙呢?“天意”,這里暗指皇上。這個老天,是不顧你成敗死活的主宰者。詩人用了個倒句,即把結論提到前面,把前提放在后面,使句意曲折有力,富于深度。可謂“情深意遠,玉谿所獨” (朱彝尊語)。
“骨肉書題安絕徼,蕙蘭蹊徑失佳朝。”在顛簸的小舟上,回首舊地,感嘆人生,天意難料,自然憶起自己溫暖的家庭。書題,即書信。絕徼,是極遠的邊塞,意指桂林(赴任之所在)。兩句詩的意思是,家里人寫信來囑咐我要安心在邊塞供職,不要惦記家人;可是我怎能不想到,那掛滿蕙蘭的家園小徑上,再難有共度美好時光的快樂了。這兩句緊扣上兩句“輕離別”,句意曲折深婉,耐人尋味。
“洞庭湖闊蛟龍惡,卻羨楊朱泣路歧。”船向東行,前面就是遼闊的洞庭湖了。想到那兒必定是波濤洶涌,湖闊水深,蛟龍惡行,由此倒羨慕楊朱為歧路而悲了。因為楊朱遇到歧路,終究是在平坦的陸路上。楊朱,戰國時人。《淮南·說林》云:“楊子(楊朱) 見逵路 (歧路) 而哭之,為其可以南,可以北。”張采田評李商隱此詩云:“詩中全是失路之感,久讀方領其妙,看似說破,實則未說破也。此善于用筆所致。”(《玉谿生年譜會箋》)此解深諳此詩意趣。不過,詩人此時不僅僅是失路之感迫於內心,還有一種無法主宰自己命運的無可奈何的情緒。楊朱泣歧路,雖然前途未卜,尚可選擇,而自己此行,只有奔往“嶮巇”之途,不容半點選擇的余地。
縱觀全詩,紀行抒懷,以頷聯為中心,先敘風險波惡的江上行舟,回首舊地荊州,慨嘆人生離別之苦,把握自身命運之難;進而憶及家室親人,無限惆悵;最后把眼光投向未來,感到前途艱險,茫然無措。在排遣愁緒的同時,流露出一股自嘲情緒。此詩從頭到尾,讀來如舟行江中,起伏跌宕,首尾激蕩,中間旋回,錯落婉曲,體現了詩人獨有的藝術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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