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文六國幣,白文兩漢碑。
沉浸金石中,古采揚新姿。
姿媚亦何病,不見倩盼詩?
黃易(1744—1802),清篆刻家、書畫家。字大易、大業,號小松、秋盦,別號秋景盦主、散花灘人、蓮宗弟子等,浙江仁和(今杭州)人。篆刻得丁敬指授,并繼承秦漢優良傳統,與丁敬并稱“盯黃”,為西泠八家之一。亦工詩文,尤善隸書,擅畫山水,筆墨清雋,亦寫墨梅。有《嵩洛訪碑日記》、 《黃氏秦漢印譜》、 《秋景盦主印譜》等。
魏詩開頭兩句,具體描敘了黃易對金石文字的酷愛和繼承。
“六國幣”,概指戰國時流行于除秦以外的六國文字,亦即古文字學家所稱的六國系文字。它比西周、東周或秦統一后的文字遠為豐富多采,見之于當時兵器、符節、鉩印等器物上,特別是貨幣也在這時開始流行,而且體制不一,韓、魏、趙用“布”,燕、齊用“貨”,也就是所謂“刀”,楚用“爰”等,又專有貨幣文字。這類文字的地方色彩特濃,形態各異,頗能給書法篆刻家以啟發。魏詩以“六國幣”來概括變態多姿、各有特色的六國系篆書,是頗為恰當的。
“兩漢碑”,這主要指東漢的碑刻,因為迄今為止西漢很少有碑刻發現,只有少量的殘石。詩中兩漢并提,是為求上下句的對偶工整。劉熙載《藝概·書概》說: “漢碑蕭散如《韓勑》、 《孔宙》,嚴密如《衡方》、 《張遷》,皆隸之盛也。若《華山廟碑》,磅礴郁積,瀏漓頓挫,意味尤不可窮極。”黃易就博采漢碑眾美,以為篆刻的必要營養。魏詩之所以突出漢隸碑,還與黃易的藝術愛好、專長密切相關。這位書法篆刻家在山東濟寧府任職時,曾廣搜碑刻,繪有《訪碑圖》,而且自己特別擅長隸書,寫得沉著有致。桂馥《繆篆分韻序》說: “漢印則出入小篆,削繁增簡與隸相通”。這也說明篆刻家不僅應通篆法,而且亦應通隸法,如作到篆隸相融,就更能增添篆刻韻致,黃易的印藝正是如此。
魏錫曾在“六國幣”、 “兩漢碑”之前冠以篆刻術語——朱文、白文,也頗有意趣。所謂朱文,就是陽文,亦即印章上的凸起處;所謂白文,就是陰文,亦即印章上的凹陷處。征之以戰國時貨幣一類器物上的文字或圖案,都是凸起的,摹拓在紙上也是有色的陽文,故曰“朱文六國幣”。兩漢碑之所以說是“白文”,因為碑上所刻為凹陷的文字,摹拓下來當然也是呈白色的陰文。魏詩在這里不用“陽文”、 “陰文”,而用“朱文”、 “白文”,是為了更明確、更緊密地和篆刻聯系起來,從而說明黃易將它們的神質融之入印章中去了。
接著,論印詩順理成章地寫道:“沉浸金石中,古采揚新姿。”這里的“金”,上承以六國幣為代表的秦以前的銅、鐵器物上的篆書; “石”,上承以東漢名碑為代表的碑刻隸書。黃易不僅一生致力于研集金石文字,著有《小蓬萊閣金石文字》、 《小蓬萊金石目》等,而且沉浸于其間,涵泳乎其中。他在一則印款(“金石刻畫臣能為”)中寫道:
古文篆隸之存于今者,唯金石為最古。后人摹仿鐫刻,輾轉流傳,蓋好古情深,愛奇志篤,非茍為適意遣興已也。余宿有金石癖,又喜探討篆隸之原委,托諸手以寄于石,用自觀覽并貽朋好……
黃易能吸取金石篆隸的美質,使印章既具古采,又揚新姿,這也是一種推陳出新的藝術創造。
他在“純章”的印款中說: “摩挲古泉,得此意趣”。這是以古貨幣篆文入櫻 “泉”就是“錢”,為古代泉布合稱。他在“得自在禪”印款中又說: “漢印有隸意,故氣韻生動,小松仿其法。”他就這樣地嘗試著以漢碑的隸意治印,試看他的“華之寺僧”朱文印,篆文中頗有隸意,其澀刀通于隸書運筆的澀味;方整中頗見流動,使人如見隸書結體線條的一波三折……然而它用的卻是篆書的圓筆而非隸書的方筆,因此,其隸意又可說是體匿性存,無痕有味。此外,他還喜以隸體作印款,古雅歷落,深得漢人風韻。
有人說,黃易篆印風格醇古雅正而有淵致,魏錫曾卻從中看到了還糅合著隸意的“新姿”。關于這個“姿”字,在傳統美學的觀點看來,是不足取的。如王羲之曾創為妍美流便的新體,但韓愈《石鼓歌》就說, “羲之俗書趁姿媚”,這是不完全理解王羲之。趙孟頫的書法,有人更稱之為“姿媚書”,其實這種秀婉流麗、溫潤閑雅,正是一種風格,是百花中的一花,不應予以否定。至于黃易,其淳雅古采中帶有新姿媚趣,也正是一種個性美的創造。
鑒于傳統美學一貫貶抑“姿媚”,所以魏錫曾為之翻案道: “姿媚亦何病,不見倩盼詩?”姿媚算什么弊病呢,豈不見《詩經》中尚有著重描寫姿媚的“倩盼”詩?所謂“倩盼”詩,指《詩經·衛風·碩人》。這詩之所以著名,就由于其中有一串描寫女性美的名句。該詩描寫衛莊公夫人莊姜說: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這是說,她的手潔白尖嫩,如同茅的柔嫩的芽;皮肢細膩白滑,如同凝結的脂肪;頸子白而且長,如同天蛾的幼蟲;牙齒白而整齊,如同瓠瓜的子兒。她的頭額如螓,有廣而方正之美;她的眉毛如蛾,有曲而細長之美。從美學的角度看,這前五句分別歷數靜態,還難以造成美女的形象,但最后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卻化美為媚,把美女的姿態神情生動地刻畫出來了。其中“倩”、 “盼”二字, “倩”是口頰間美好的樣子; “盼”,是黑白分明的樣子。中國傳神美學認為,要刻畫一個人,最好是畫他的眼睛。 《碩人》刻畫莊姜,既畫黑白分明的眼睛,又畫美好可掬的笑容, “回眸一笑百媚生”,把一個美女寫活了。 “倩”、 “盼”二字,妙在寫出“姿媚”,可說是畫龍點睛的傳神之筆!正因為如此, 《碩人》這首詩才不脛而走,傳誦千古。魏錫曾的識見,正在于緊緊抓住這“倩”、 “盼”這兩個字,有力地說明:即使是孔子認為雅正而“思無邪”的《詩經》,也不排斥“倩盼”之類的“姿媚”,那么,又為什么要在藝術美的領域里否定“姿媚”呢?這里,魏錫曾是理直氣壯的,富于雄辯力量的,他不只是肯定了篆刻家黃易的風格之美,而且是為“姿媚”爭得了生存的美學地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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