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經典文章賞析·王安石《進戒疏》原文|注釋|賞析
王安石
臣某昧死再拜上疏皇帝陛下:
臣竊以為陛下既終亮陰,考之于經,則群臣進戒之時,而臣待罪近司,職當先事有言者也。竊聞孔子論為邦,先放鄭聲,而后曰遠佞人; 仲虺稱湯之德,先不邇聲色,不殖貨利,而后曰用人惟己。蓋以謂不淫耳目于聲色玩好之物,然后能精于用志; 能精于用志,然后能明于見理; 能明于見理,然后能知人; 能知人,然后佞人可得而遠,忠臣良士,與有道之君子,類進于時,有以自竭。則法度之行,風俗之成,甚易也。若夫人主雖有過人之材,而不能早自戒于耳目之欲,至于過差以亂其心之所思,則用志不精; 用志不精,則見理不明; 見理不明,則邪說詖行,必窺間乘殆而作。則其至于危亂也,豈難哉?
伏惟陛下即位以來,未有聲色玩好之過聞于外。然孔子圣人之盛,尚自以為七十而后敢從心所欲也;今陛下以鼎盛之春秋,而享天下之大奉,所以惑移耳目者為不少矣,則臣之所豫慮,而陛下之所深戒,宜在于此。
天之生圣人之材甚吝,而人之值圣人之時甚難。天既以圣人之材付陛下,則人亦將望圣人之澤于此時。伏惟陛下自愛以成德,而自強以赴功,使后世不失圣人之名,而天下皆蒙陛下之澤,則豈非可愿之事哉?
臣愚不勝拳拳,惟陛下恕其狂妄,而幸賜省察!
熙寧二年 (1069),初登大寶的宋神宗趙頊勵精圖治,以廣開言路而“考之于經典”,征之于群臣。一時百官紛紛上表,獻計獻策。王安石的《進戒疏》便是呈奉于此時的一篇奏疏。其文意深辭切,析理透徹; 謹嚴得體,運筆委婉,素為后世所稱道。
“奏疏”乃古代奏議體文中的一種,似始于漢代??肌逗鬂h書·張奮傳》有:“臣蒙恩尤深,受職過任,夙夜憂懼,章奏不能敘心,愿對中常侍奏疏。”可見,“疏”作為專門的上行文字,更偏重于條分陳奏,闡述詳明。以“疏”名篇的佳作世有傳播者,或以為漢之賈誼《論積貯疏》和晁錯《論貴粟疏》為上乘。唐朝魏征的《諫太宗十思疏》、《十漸不克終疏》更是膾炙人口,世譽為珍品。奏議體文種種,凡按劾政事,或據理直諫,或辨駁異議,其格式章法皆有所差。但因其文字面對君王,作者對命意修辭、文法句法都須倍加小心,無不擔戴著榮辱升降的干系,乃至橫飛殺身之禍。劉勰的《文心雕龍·奏啟篇》說:“夫奏之為筆,固以明允篤誠為要,辨析疏通為首。強志足以成務,博見足以窮理,酌古御今,治繁總要,此其體也?!眲⑹系倪@番話,無疑指明了奏疏文字的基本要則:一是內容與思想的典雅得體,二是文意與措詞的“辨析疏通”。上述奏疏體之名篇無不循此規范。而宋人尤善以議論為文,身為大政治家、大文學家的王安石則更是以政論文見長,即使如章表書奏一類的上行文體,也是寫得恢宏曉暢,窮盡事理,文采斐然。讀此篇《進戒疏》,或可見王安石大家手筆之風采神韻。
全文以頂真格式,遵循奏疏文體的程序與規范,除首尾條理,肅恭節文之外,另作三節分述條陳。作者運筆圍繞著為人君者當應節制“耳目之欲”和“自重自愛以成德”兩個方面,或引證古代圣賢,或對比節制放縱,或啟發于殷殷直諫。奏疏生動而委婉,體現了王安石立志于“改易更革”,寄望于新任皇帝的慨然奇志和拳拳忠忱。行文得體典雅,頗見奏疏文之精妙。
王安石作《進戒疏》,條陳奏明的是關系朝綱社稷的大政之根本,雖良言苦口,落筆處卻并不好尋。作者偏從自己身為近臣的職責說起。所謂“臣待罪近司,職當先事有言者”,其語出見心,一片忠忱。而“職當先”三字,既指出了作者上奏疏乃地位職務使然,又說明下文中的或戒或諫辭出有因,不令人感到唐突。且以“職當先”直切文題,滿含情摯深切,寄寓著王安石對宋神宗知遇之恩的臣子報效之心。奏疏要闡發議論,開篇卻敘記朝廷政事,行文從容不迫,脈絡清晰。文中“既終亮陰”原有所指?!端问贰ざY志》載:“神宗之嗣位也,英宗之喪未除。是歲當效,帝以為疑,以問講讀官王珪、司馬光、王安石,皆對以不當廢。”王安石尚另有《議入廟札子》一篇,專勸進趙頊即位。然而趙頊堅持守喪至“終亮陰”,始整理朝政,遂有神宗“考之于經”和“群臣進戒之時”。奏疏對史事的前因后果交待得很清楚,使下面的“臣之所豫慮”而奏疏,“陛下之所深戒”者,揭示極自然而出之于理。作者既不悖史實,又能寓事于情,寫來得心應手。
史稱趙頊年輕有為。雖新君即位而“造朝”,卻已求于“考經典”,“征進戒”,其志在改變北宋“積貧積弱”的局面。而王安石自治平四年(1067)閏三月知任江寧軍府事,旋升翰林學士兼侍講;至熙寧元年(1068)四月,詔以“越次入對”,當面垂詢; 直至熙寧二年以參知政事拜相,創三司條例,議行新法。王安石終憑藉二十年外任之政績而平步青云,直操權柄。其間的累遷累擢皆歸之于神宗對王安石才干的賞識。君對臣的了解相知,由初時的“想見其人”,到“入對”,“講席”、“留坐” (均見《宋史·王安石傳》),其思想與言行是以“改易更革”為共同的基礎。此時的君臣同心同德,確是難能可貴。王安石非常珍惜這一點,他在《謝宣召表》中稱:“事雖有故,寵實非?!薄ⅰ昂?,扶憊造朝”??梢娝麑ψ约褐阅苋藚⒋笳脑蚝芮宄?,同時也深知唯有依靠神宗的支持,新法才能得以實行,否則只能半途而廢。果然,歷史以王安石的二次罷相,而神宗或惑于保守勢力的攻擊,或困于皇族內部的反對,或不滿于新法本身的缺陷,雖對王安石尚存敬重,對新法已并不似初衷了。及至元豐八年 (1085) 趙頊去世,司馬光當政,悉廢新法的消息自然使王安石在憂懼中愕然失聲:“安石與先帝議之二年乃行,無不曲盡”(《三朝名臣言行錄》卷六) 真是不幸而言中。作為相關的歷史背景資料,這篇《進戒疏》正是“無不曲盡”里的“一曲”,而在文章的藝術上亦體現了“議之乃行”的艱難,以及作者運筆的技藝與心力。
作者直筆進戒,先論君王之“耳目之欲”。王安石以剖析事理精微,層層深入揭示的方法將節制“耳目之欲”的目的、方法、作用一一辯析詳明。作者巧運文思,以孔子、仲虺為例?!罢摓榘睢闭撸殹跋确培嵚暋?,“后遠佞人”; (佞ning花言巧語的小人) 而“成湯之德”,則“先不邇聲色,不殖貨利”,而后“用人惟已”。王安石著文向不循舊習,正面論述多以引證古代圣賢,既醒人耳目,又是作者慣用之法。歷史上王安石與神宗間多有君臣之論,每每稱先哲圣賢,而不言近世者?;蜓浴胺ㄏ韧踔? 或以擇術“當法堯舜”; 或辯“四兇而誅”,五賢而旌; 或論“變風俗,立法度”,分清“經術、世務”,以明“方今之所急” (均引自 《宋史·王安石傳》)。作者言必稱堯舜,其“議論高奇”,“能以辨博濟其說” (同上)。王安石認為安邦定國也好,修養品德也好,第一要緊的便是“放鄭聲”、“不邇聲色”??鬃又撆c仲虺之稱分別見于《論語·衛靈公》 以及《尚書·仲虺之誥》。后世亦以“鄭衛之聲”為“亂世之音也”(《禮·樂記》)。作者運筆很細膩,連用了兩個“先……而后”的句式作反復強調,感情色彩很濃。“殖貨利”和“遠佞人”固然重要,理應在“放鄭聲”之后,這實際在論述節制“耳目之欲”的目的。而目的中已涉及安邦、修行的方法。引證由古代經典而來,使行文論述有力生動,結構也顯得精巧。以下以緊密相連的排比句式,逐個闡發這種“先……而后”的實施方法與作用。剖析事理,有條不紊,語句環環相扣,層層遞進。而文意亦從物到人,由“聲色玩好”,到用志、見理、知人,以至先后、遠近得分; 風俗、法度成行。
作者有鑒于歷史的教訓,仍以“鄭聲淫,佞人殆”為發端,指出了“人主雖有過人之材,而不能早自戒于耳目之欲”的貽害無窮。王安石由句式的遞進和措詞的尾綴中,從反面論證凡為人君者不能“自戒”的必然結果。“若夫”雖作句首的發語辭,卻以假設敲起警鐘,語勢直貫而下,連連跌宕,而文字簡明精辟,醒目驚心。放縱“耳目之欲”者,則其“邪說诐行,必窺間乘殆而作”,(诐bi行:不正當行為。)以“至于危亂”。此處論證一一對應于上文的正面闡述。無論“用志”、“見理”、“知人”,或“能精”、“能明”、“能知”,或截然相反。對“聲色玩好之物”能否“自戒”,恰是導致“法度”、“風俗”的或行或成,“邪說诐行”的“至于危亂”之分水嶺。作者以反詰句揭示這一段文意。與上文的陳述肯定句式形成強烈的對照。一個是“其易也”,一個是“豈難哉”,斷者斬釘截鐵,問者振聾發聵。二層文意一正一反,而語辭鮮明、深沉,足見王安石的滿腔忠忱,亦足以引起新君神宗的深思。作者的文思過人處,尤在于以駢散相間的文字,使論證層遞井然有序,而聯綴緊密,環環相扣,正顯示了王安石布局謀篇,遣詞造句“篇無余語,語無余字”的工力。
作者提醒神宗對“耳目之欲”的節制與放縱早作警惕,語辭滿含勸戒之意。三、四兩節又徑直從皇帝正值青春韶華之際,“享天下之大奉”入筆,自然“惑移耳目者”多,這便是王安石“所豫慮”之一。其二,以神宗身居天闕之位,應不負眾望,“自愛以成德”,“自強以赴功”,以期“不失圣人之名”,有為于天下。行文繼“耳目之欲”為戒,巧妙地轉入直接對神宗的啟發和勉勵。正所謂防微而杜漸,析理于隱患與忽略之處。語意亦承接上文,而文勢卻又作跌宕,獨辟蹊徑,作者先稱神宗即位以來“未有聲色玩好之過聞于外”,語氣委婉,使趙頊易于接受。同時又引述孔圣人的話:“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論語·為政》)作比照,論證“臣之所豫慮”,“君之所深戒”的“宜在于此”。文字嚴密周詳,語出有據,可證作者的匠心。奏疏的進戒之意,重點在辯析“耳目之欲”。三、四節行文近于當面的“入對”垂詢。文字親切、誠摯、深沉,既有近臣“職當先”的職責,更有鮮明的針對性,而作者的期待殷切,拳拳忠忱已溢于言表。
可以想見,雖然神宗求賢若渴,詔“群臣進戒”,但在眾多的奏疏中定不乏無關痛癢的例行公文。且新君登基,百廢待興,千頭萬緒之中獨有王安石的這篇《進戒疏》引用古代圣人賢君的事例,指出不近聲色不貪財物的重要意義,提請正值年輕,處于高位的皇帝警惕。論古證今,鞭辟入里。將安邦定國、社稷大業與君王的“耳目之欲”,自重自強緊密聯系在一起,使一片懇切深沉、語出見心的奏疏文字,透析出發人深省的新意。王安石在奉召“越次入對”之前曾有《被召作》一首,詩中:“榮祿嗟何及,明恩慚未酬”二句或已有此篇奏疏的初衷。而作于同年的《宰嚭》詩云:“但愿君王誅宰嚭,不愁宮里有西施”,更以宰嚭、西施指稱佞人與鄭聲,筆鋒所指恰是《進戒疏》里的隱寓處。而后者的不便明說,或正是奏疏文體的規范所限。至于王安石在運筆時已使勁氣直前的文風變得和緩和收斂,這大概既是本文的“短處”,又顯示出作者文思多變的特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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