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日春光斗日光,山城斜路杏花香。
幾時心緒渾無事,得及游絲百尺長。
這是一首七言絕句,詩題或作“春光”,或作 “春日”,皆非,應是截取開頭一句的前兩字而成。在李商隱詩集里有很多詩是屬于這種雖曰有題實為無題的,如《流鶯》(其首句云“流鶯漂蕩復參差”)、《相思》(首句云“相思樹上合歡枝”)、《人欲》(首句云“人欲天從竟不疑”)等皆其例也。
全詩可分兩層: 前二句寫的是春景,后二句是寫由此景而感發的心情、意緒,并以“游絲”綰合前景后意,顯得十分自然、縝密。詩中并沒有什么驚天動地的家國大事,也看不出什么博大的胸襟和深邃的思想。但是卻從這普普通通的景色抒寫中傳達了詩人某種幽微而復雜的體驗或感受,而這才是此詩感人之所在。
首句“日日春光斗日光”寫詩人眼中的春色。一句之中連用三個 “日”字,妙在使人不覺其重。原因何在?這須從“斗”字說起,“斗”乃 “爭強競勝”之意,是此句之 “眼”,有了它才使“春光”、“日光” 充滿了勃勃生機。在這里,“春光”和“日光”都具有雙重含義。從字面看,“春光” 泛指春天明媚艷麗的風物景致。“日光”則指時色天象。前者為物色,后者是時間,隨著時間(“日光”)的推移,物色(“春光”)也在不斷變化,而這推移與變化又是瞬息迥異,所以詩人用 “日日”狀其景況,以 “斗” 字提挈于時色物象之間,竟成此一熱鬧繁華的場面。因此不妨說這句詩是以開朗、暢快、愉悅作底色的。但是另一方面,在古典詩文里 “春”、“日” 還有另一重喻意,另一個傳統,即人們常將春、秋同人的青春年少和年邁衰老聯系在一起,或者竟是二者的代名詞,將時日光陰同人的生命時光相比擬。自從屈原發出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 (《離騷》)的嘆息之后,這種對生命本體的強烈意識和深沉感喟便無時無刻不傾注于詩人的筆端。了解了這一層,再來看李商隱的這句詩時,便會有不同的感受。“斗”字雖突現了春色的繁盛迷人,但是,在這愉心悅目中是不是又蘊含著詩人莫名其妙的憂懼和哀傷呢?回答是肯定的,而這種不易覺察到的潛在情緒又終于發展成了后二句感情的直接坦露。
如果說首句還是籠統地描摹,那么次句“山城斜路杏花香” 則是比較具體地狀寫了。“山城斜路” 指示了詩人所處的位置——其實在看到 “日日春光斗日光” 之前詩人就已經走在這彎彎曲曲的路上了,這是詩家用筆狡獪之處。——“杏花”大約是“山城斜路” 邊最突出、最具特色的景物,所以單獨拈出,又以“香”字來渲染,使春色具體化、立體化了。這兩句雖同是寫春色,但一較抽象,一較具體;一是望中之感受 (視覺的),一是從嗅覺中得來,略有不同,因而富于變化。
三、四句“幾時心緒渾無事,得及游絲百尺長” 應作一氣讀。“渾”,猶全也,“渾無事” 即全無事。“游絲”,指春天時蟲類吐在空中而四處飛揚的絲。這大概是套用了盧照鄰 《長安古意》 中“百丈游絲爭繞樹” 的詩句。詩人緩步行進在山城斜路上,看見在空中自由自在浮動著的游絲,想到自己整日為塵世俗事所縈繞不得安寧,竟覺得自己反不及這無聲無息的“游絲”,于是才生出了這一奇想: 什么時候自己才能象這百尺游絲一樣渾然無知無覺、自由自在呢?但詩人畢竟不是“游絲”,莊周化蝶那是夢中才有的事,所以企羨也就只能歸于企羨,“心緒”既不能似“游絲”一樣 “渾無事”,而詩人的煩惱、憂郁也就只能依然故我……如此思來想去,竟覺得此時 “心緒”之多“事” 比直說更增百倍令人難堪!這種將有感情的人同無情的物相比的構思在古典詩詞中是非常常見的,有時是正接,有時是反襯,如杜甫《秋興八首》 詩“信宿漁人還泛泛,清秋燕子故飛飛”,以有巢可歸的燕子反襯人的無家可歸;又如岑參 《寄左省杜拾遺》“白發悲花落,青云羨鳥飛”,以鳥兒高飛喻寫自己的抱負和眼下的不得志等等。但在這些詩里還多是可以尋繹的外在類比聯想,而在李商隱這兩句詩中則是以雙關的“緒”將無形無影的心理情緒(“心緒”)同空中的“游絲” 聯系起來。錢鐘書先生曾對此作過精辟的分析,他說:“…… ‘幾時心緒渾無事,得及游絲百尺長’,執著緒字,雙關出百尺長絲也。”(《談藝錄》)這可以看出李商隱設喻的巧妙。
此詩只是寫了詩人因春而引發的某種幽微復雜的感受。馮浩在箋注時曾說:“客子倦游,情味渺然。”不知何據,也許是看到了 “山城斜路” 之類的字樣?但從全詩看,詩人在“山城斜路” 上行走絕不會快步疾行,否則詩中這種幽深曲折的感受便不可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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