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經典文章賞析·曾鞏《送蔡元振序》原文|注釋|賞析
曾鞏
古之州從事,皆自辟士,士亦擇所從,故賓主相得也。如不得其志,去之可也。今之州從事,皆命于朝。非惟守不得擇士,士亦不得擇所從,賓主豈盡相得哉!如不得其志,未可以輒去也。故守之治,從事無為,可也;守之不治,從事舉其政,亦勢然也。議者不原其勢,以為州之政當一出于守;從事舉其政,則為立異,為侵官。噫!從事可否其州事,職也,不惟其同守之同。則舍己之是而求與之同,可乎不可也?州為不治矣,守不自任其責,己亦莫之任也,可乎不可也?則舉其政,其孰為立異耶?其孰為侵官耶?議者未之思也。雖然,跡其所以然,豈士之所喜然哉! 故曰,亦勢然也。
今四方之從事,惟其守之同者多矣。幸而材從事,視其政之缺,不過室于嘆、途于議而已,脫然莫以為己事;反是焉,則激。激亦奚以為也?求能自任其責者少矣。為從事乃爾,為公卿大夫士于朝,不爾者其幾耶?
臨川蔡君,從事于汀,始試其為政也。汀誠為州治也,蔡君可拱而坐也;誠未治也,人皆觀君也。無激也,無同也,惟其義而己矣,蔡君之任也。其異日官于朝,一于是而已矣,亦蔡君之任也。可不懋歟?其行也,來求吾文,故序以送之。
該文是曾鞏為即將去汀州赴任的蔡元振寫的一篇贈序。曾鞏這篇散文,是借贈序之題,側重于對宋代吏治的種種弊端展開議論,從而提出切合時宜的救弊方法。文章窮盡事理,題小意宏。較好地體現了曾鞏散文長于說理,平實蘊藉的風格。
宋代從中央到地方,官吏一律由朝廷任命,上下級都沒有彼此選擇的自由。這種用人制度不能各因其才,故百官也無法各盡其能,官員之間的關系也難以融洽,工作難協調。由于朝廷不明下情,不辨賢愚,“進之不循其材”(《說官》) 致使一些平庸無能者身居要職。他們既不善于治理政事,又獨斷專行。其僚屬對于上級不得當的施政主張,有的隨聲附和,有的激烈反對,這樣朝庭政令很難順利貫徹。“故百官之于萬務也,皆怠而忽也……而不足以致治也。” (同上) 作者針對這種腐敗吏治,提出了一些補偏救弊的意見,同時勉勵將要上任的蔡元振要盡職盡責,對蔡君的前程寄予厚望。
曾鞏曾先后知齊,襄,洪,福等州,通判越州、頗有政績。他諳于治國之道,在《本朝政要策》一文中,對政治,軍事,財政等朝政的各個方面都作了系統的考察。反映了比較廣闊的政治視野。而吏治問題尤其是他注意的中心,他的很多議論文都涉及到這個問題。在雜論《廢官》中就曾提出“宜于今者、莫若修先王法度之政而備其官,其責任也明,其絀陟也果……如此則任者舉汲汲于成天下之務,處者舉欣欣于赴天下之用矣”的吏治主張。友人赴外任,他總是以竭盡職守相期待。在《送江任序》 中,曾鞏希望作為本地官的江任要充分利用地利人和的有利條件,待“……所有事之宜,皆已習熟,如此故能考慮致勞職事; 以宣上恩,而修百姓之急”。在《送李材叔知柳州序》 中,作者也勉勵李材叔在邊地為宦要有“久居之心又不小其官”,致力于改變邊地的落后狀況。曾鞏長期擔任地方官吏,對為宦之道頗有見地,他能根據不同對象的不同處境,傳授治政的經驗。在這篇贈序里,作者針對當今官場中,上下級關系不融洽,工作不協調,“求能自任其責者少矣”等現狀,他提出: 州從事作為知州的僚屬,雖是副職,官雖小而責任重大,要積極輔佐知州分掌事務。尤其是當知州不善治理政事,不能自任其職的情況下,州從事更要勇于布政治事,發揮主動精神,不必顧慮所謂“從事舉其政,則為立異,為侵官”的指責。這是“守之不治”的情勢下采取的不得已辦法。對于州事不正確的施政主張持有異議,這是州從事的職責,不要茍合求同,也不必過于激烈地抨擊。態度過于激烈,于事無益,只能加劇上下級的矛盾。只須在忠于職守的前提下,按適宜的標準行事。這些方法對于處理好上下級關系,彌補吏治中的缺陷都具有現實意義,體現了作者“經世致用”的文學觀。曾鞏作為宋代詩文革新運動的積極支持者,他認為作文“必須有所托而后能傳久”,(《南齊書目錄序》)強調文以載道“其道必足以適天下之用”。(同上)這篇贈序有著較濃的儒道氣味,而作者將道繩之以用,就使它有了具體內容和實用性。
這篇散文、全文以議論為核心,分析辯難,曲盡事理。文章一落筆,先從古今州從事與下屬官吏之間的關系這個角度作比較,這樣既扣住為赴任州從事的蔡君寫序的題意,又從古今兩種用人制度的對比中,看出今之用人制度的缺陷,為下文提出救弊的主張作了鋪墊。接著作者又將“守之治”與“守之不治”兩種不同情況作對比,突出了“守之不治,從事舉其政,亦勢然也”的中心論點。議論文往往因過多地用以事喻理,排比博引、而給人以滯重,厚笨之感,而曾鞏的議論文,不落俗套,在提出中心論點后,他沒有列舉事例加以論證,也不旁征博引。只是舉出“議者”認為:“從事舉其政,則為立異,為侵官”的錯誤觀點,予以辯駁。作者首先肯定了“從事可否其州事,職也,不惟其同守之同。”隨后寫道:“則舍己之是而求與之同,可乎不可也?州為不治矣,守不自任其責,已亦莫之任也,可乎不可也?”,這兩個問句的答案實際上是很明確的。問句語調溫和,平淡中見透辟。緊接著“其孰為立異耶?其孰為侵官耶?”兩句反問,表面上從容和緩,骨子里卻毫不寬貸,駁倒了“議者”的觀點。而在“議者”觀點與作者的兩句反問的鮮明對比中,“守之不治,從事舉其政”的中心論點也顯得更充實有力。第二段,文章將議論進一步深入。指出茍合求同,不能自任其責的現象并非個別,也不只存在于地方官僚機構,“為公卿大夫士于朝”也是“求能自任其責者少矣”。對于吏治的弊病,他們要么漠不關心,要么態度偏激,不講究方式方法。最后一段,筆鋒一轉,回到了贈序的題目上。將前面的議論落到實處,勉勵蔡君到汀州后,倘若“守之不治”,則要“無激、無同、惟其義而已矣”,忠于職守,要是耒日士于朝廷,亦當如此。《送蔡元振序》全篇結構周密完整,從小題發大議論,用對比的手法,兩兩相層、層層深入,條理清晰。分析道理、娓娓而談,不迫不躁,文中用了很多問句和“也”字句,使文章節奏從容和緩、行文流暢自然。
曾鞏的散文以說理見長,但并非毫無感情色彩,只是表達感情藏而不露。贈序終篇無一字抒情,文中將感情蘊藉在議論之中。在文章開頭將“古之州從事,皆自辟土,士亦擇所從,故賓主相得也“與”今之州從事,皆命于朝,非惟守不得擇土,士亦不得擇所從,賓主豈盡相得哉!”兩種不同的用人制度作對比,孰優孰劣,不言自明。而作者對古之用人制度的向往之情已隱含其中。在論及“守之不治,從事舉其政”這個論點時,作者議論道:“雖然,跡其所以然,豈士之所喜然哉!”從這句深有感觸的喟嘆,讀者不難感受到曾鞏對茍合求同,不負責任的在位者的強烈不滿。韓愈、歐陽修所寫的贈序,結尾常常流露出對別者的情誼,感情表達得外露而充沛。曾鞏的這篇贈序,卻將這種惜別之情潛藏在對蔡君所寄予的重望和勸勉之中,言情而不露痕跡。
曾鞏作為唐宋八大家之一,其散文以說理見專,具有平實蘊藉的文風,對程朱理學家和桐城派古文家都有一定的影響。他的散文在當時深得歐陽修、蘇軾等名家的推重,是難能可貴的。正如黃宗羲所說:“曾鞏立于歐陽修、王安石之間,行緩而不煩,簡奧而不晦,卓然自成一家,可謂難矣!”(《史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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