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蔣士銓·擬秋懷詩》原文賞析
文字何以壽?身后無虛名。元氣結紙上,留此真性情。讀書確有得,落筆當孤行。數語立堅壁,寸鐵排天兵。茍非不朽物,誰復輸精誠?入隱出以顯,卓犖為光明。庶幾待來者,神采千年生。
中國古代文人向有重視立言的傳統。三國魏曹丕《典論·論文》說: “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見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辭,不托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于后。”可謂最明白中肯的表述。
基于這種認識,蔣士銓也十分看重文字的不朽功效。這首寫于乾隆十一年(1746)家居時的五言古詩,即抒發了他立言的志向,宣泄了他重性情、貴獨創的文學見解。詩題《擬〈秋懷詩〉》,系摹擬南朝宋謝惠連的《秋懷詩》,蓋取其五言古詩的形式,抒寫秋日感懷。
前四句肯定文章為“不朽之盛事”,強調抒寫 “真性情”。起句 “文字何以壽”,劈頭一問,警醒有力。接以“身后無虛名”,似覺突兀難解,其實是詩筆狡黠之處。這兩句語序顛倒,使設問顯豁,全詩神氣為之一振。人死后,生前的虛名都不復存在,如曹丕所說“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既然如此,文章何以卻能長存不朽呢?三、四兩句“元氣結紙上,留此真性情”,正面作答,是詩人審美理想的真切流露。哲人的精神,思想的精華,一一凝結在白紙之上,留下一個人真實的秉性、情感。“真性情”語出杜甫《贈王二十四侍御契四十韻》: “由來意氣合,直取性情真。”作者論詩重性情,曾提出 “文章本性情”(《文字四首》) 的見解。“留此真性情”,是他標舉的審美理想,也是他企望達到的美學境界,更是文字所以能長存不朽的根本原因之所在。曹丕所謂“寄身于翰墨,見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辭,不托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于后”的精義,經過提煉、熔鑄,竟全部濃縮、包含在這兩句中。
次四句申述應有的創作態度,五、六兩句“讀書確有得,落筆當孤行”,主張文學要有獨創。孤行,語出張衡《思玄賦》: “何孤行之煢煢兮,孑不群而介立”,指特立獨行。要從事創作,就要讀書,但有口無心地泛泛而讀又絕無益處,必須思考、鉆研,確有卓爾不群、不隨俗浮沉的心得。揮毫落筆,有見諸于文字,就應當是這樣新異的機會、獨創的見解。一句話,文學要有獨創性。這兩句翻用杜甫“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 (《奉贈韋左丞丈二十前》)句意,又與之各有側重,互為補充。七、八兩句“數語立堅壁,寸鐵排天兵”,提出以少勝多的原則。確有心得的獨創文字,片言數語就如筑起一堵堅不可摧的鐵壁銅墻,又如手執寸鐵擊退神勇的天兵,其勢銳不可擋。九、十兩句“茍非不朽物,誰復輸精誠”,強調對文字的“精誠”。文字被視為“不朽物”,語出 《左傳》襄公二十四年: “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此之謂不朽。”假如文字無傳世不朽的功效,誰又肯以真誠的態度從事這一事業呢? 以反問的口吻出之,語勢更遒勁,語氣更確定不移。
末四句表明人生志向。十一、十二兩句 “入隱出以顯,卓犖為光明”,申明夙志,磊落光明。入指歸隱,出指出仕。光明,語出《詩·周頌·敬之》: “學有緝熙干光明。”無論入隱或出仕,為著光照乾坤的大業,都要卓絕不凡地大干一番。最后兩句“庶幾待來者,神采千年生”,展望身后,充滿自信。干一番光輝卓犖的事業,留一些特立獨行的文字,也許將來即使千年之后,他的精神、風采也仍然活在人間。這就是曹丕所謂“聲名自傳于后”的境界。
這首詩詠志抒懷,筆勢豪健。全詩純以議論行之,沖口而出,直抒胸臆,意脈貫通,一片神行。詩中用典不著痕跡,語語如同己出,體現其“文章本性情,不在面目間”(《文字四首》) 的論詩主張。虛詞的運用能于虛處傳神。“確”、“當”、“庶幾”、“茍非……誰復”等詞,或揣摩,或推測,或假設,或反詰,曲盡其妙地模寫作者的口吻、神情,又恰如其分地傳達詩作的思想內涵。立意高遠,議論警拔,堪稱力透紙背的佳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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