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府仙人號寶燈,云漿未飲結成冰。
如何雪月交光夜,更在瑤臺十二層。
正如李商隱其他標名為“無題”的詩篇一樣,“紫府”一首的詩意,也令歷來注釋者頗費猜疑。古人有認為是上元日晚在令狐綯府侯其歸來而有此作,或以為是嘆羨于令狐綯的地位,有說此首類同游仙;今人又有認為是寫其與女道士的愛情。李商隱的這一類詩不僅寫得撲朔迷離,而且連進入詩境的鑰匙——標題——也不肯亮出來,只令后世之人紛議不休。梁啟超在談到李商隱這類詩時說道:“拆開一句一句叫我解釋,我連文義也解不出來。但我覺著他美,讀起來令我精神上得一種新鮮的愉快。”(《中國韻文內所表現的情感》)難以捕捉詩人的思想軌跡,卻從整體上給人一種新鮮的美感,這正是李商隱的無題詩吸引人的地方。在這類詩中,詩人既已將具體的感受化為抽象的情感,那么,我們可以通過體會詩中的愛情去觸摸詩人的心靈。人的情感活動,在等候之時懷抱著希望,在嘆羨之中隱含著贊美,幻想游仙,只是因為在現實中得不到滿足;這些,與人在感戀之時的感情完全相通。因此,雖然我們無從探知感發詩人創作這首 《無題》 的契機,卻能從詩中那雪月輝映、瑤臺高聳的世界里悟會到詩人的追求和悵惘。詩人追求著理想。那理想之美有如仙宮神女,又如同銀月 白雪之光,觸目即在,仿佛伸手可掬,卻又縹緲恍忽,可望而不可及,留給人無限的希冀,長長的嘆息。
詩中 “瑤臺”,是神話傳說中神女居住的地方。詩以女性象征美好,以對異性的向往表達對理想的追求,這是古典詩歌常用的手法。
道教論仙,以紫色為尚,如稱紫清闕、朱紫房,有紫素之冊、紫錦之囊、紫錦被褥、紫羅帳。《漢武故事》 敘西王母降臨漢宮,就說是“竟天紫氣”。詩的首句以 “紫府”為女仙所居,以“寶燈”為女仙的名號,透過字面,引發讀者的聯想,勾畫出一片光色相映、流動變幻的云霞,使飄行其中的女仙顯得那般輕盈婀娜,卻又朦朧恍忽,捉摸不定,更增添一種神秘之美,令人向往不已。葛洪 《抱樸子·外篇·祛惑》記有項曼都,自言其到天上,先過紫府,金床玉幾,晃晃昱昱,有仙人以流霞一杯與飲之,輒不饑渴。“云漿”一句,即由此化出。流云為漿,凝為寒冰,不僅是云光與冰色相互照映,進一步烘托女仙之純美無瑕,而且在云凝為冰中含有“高處不勝寒”之意。李商隱在“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欲就麻姑買滄海,一杯春露冷如冰”等詩句中,都流露出天界難免冷寞孤寂的意思。“云漿未飲結成冰”一句,從形象所表達的意義言,詩人是在呼喚作為理想化身的女仙降臨溫馨的人間;而這形象所以構成的心理含蘊,則是詩人的理想追求在現實中屢遭挫敗而凝結的一團傷心的情愫。
積雪與月光,都有潔白如銀的特點,故何遜 《詠雪》 曰:“凝階夜似月,拂樹曉疑春。”庾信 《舟中望月》 則云:“山明疑有雪,岸白不關沙。”而雪日思友、月下懷人也是常人之情。謝莊 《月賦》 有“美人邁兮音塵闕,思千里兮共明月”的名句;謝惠連 《雪賦》 也詠嘆著:“馳遙思于千里,愿接手而同歸。”這里“如何雪月交光夜,更在瑤臺十二層”二句,則不僅寫出雪之皚皚、月之瑩瑩,更以“雪月交光”渲染出靜夜之中這一片潔白晶瑩、輝光閃爍,映襯著女仙那娉婷玉立的身影,以表現那激動著詩人的愛慕熱情和無窮思念。然而,女仙雖身影可睹,卻遠居于高高瑤臺之上,不可親近,徒然使人欣羨、向往而已。
詩以紫府、寶燈、瑤臺、云、冰、雪、月這一串明麗而富于含蘊的意象,以白為主色調,創造出一個流光閃爍、迷離恍忽的境界,表達了詩人對理想的贊美和追求,對瞬息變化的世界的迷惘和惆悵,對理想終不得實現的憾恨和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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