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十九首》
今日良宴會,歡樂難具陳。彈箏奮逸響,新聲妙入神。令德唱高言,識曲聽其真; 齊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何不策高足, 先據要路津?無為守貧賤,轗軻長苦辛。
這是《古詩十九首》中的第四首,抒寫漢末社會下層的知識分子不甘長守貧賤的怨恨之情。
詩從“今日良宴會”敘起,開頭四句,寫宴樂的場面。今天適逢大家高興,一群落拓的知識分子聚在一起飲酒、奏樂、聽曲,宴席上的歡樂,是難以一一用言辭來敘述的。其中特別值得一提的是,箏彈得極好,曲唱得絕妙。箏上彈出了不同凡俗的音響,唱的是當時最流行的曲調——清商曲。唱者又是最出名的“倡家女”,她的歌喉美妙極了,達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祝鳳喈《制琴曲要略》云:“凡如政事之興廢,人身之禍福,雷風之震颯,云雨之施行,山水之巍峨洋溢,草木之幽芳榮謝,以及鳥獸之飛鳴翔舞,一切情狀,皆可宣之于樂,以傳其神而會其意者焉。”詩人之所以只提奏樂唱曲, 一方面是由于在宴會上感人心者莫過于聲音了,另一方面是由于“識曲聽其真”而引發出一番議論,又從議論引發出一番感慨,于是才有了這首詩。
“令德唱高言”以下四句是寫聽曲者對于曲辭的議論。令德,本義是指美好的品德。這兒指知音者,能者。“令德唱高言,識曲聽其真。”知音的能者在宴席上高談闊論,評論曲辭,鑒賞曲辭,他們品味出這些曲辭的真味來。這曲辭的真味就是指下文“人生寄一世”以下六句話。“齊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這曲中真味是在座的每一個人心中共同的愿望,又是隱藏在人人心中沒有說出口的愿望。這個愿望,首先被歌女在唱辭中唱出來了,接著又被知音者以“高言”點撥出來了。心與心僅隔著一張薄紙,一點即破!真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一旦點破,驚如觸火!
最后六句,是全詩的主腦,是封建社會下層知識分子的共同心愿,他們感嘆人生的短暫與空虛,急于追求功名富貴,以便及時行樂。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無為守貧賤,轗軻長苦辛。’可謂淫鄙之尤,然無視為淫詞鄙詞者,以其真也。”的確,今天看來,這種不甘貧賤,汲汲于追求功名富貴的思想是很庸俗的,在一般情況下是不值得稱道的。但是人們為什么卻要欣賞這首詩呢?王國維以一個“真”字來解釋,顯然過于籠統、過于抽象了,必須作一些具體分析。
在社會美這個美學范疇里,真的可能是美的,也可能是丑的。真與善相結合,就是美的;真與惡相結合,便是丑的。而真與假,善與惡,美與丑,又都是具體的,相對的,必須放在一定的歷史范圍內去研究,才能得出正確的結論。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是說人的一生是極其短促的,不僅象是暫時“寄”存在世界上似的,而且還象狂風中的灰塵,一眨眼之間,就被刮得無影無蹤了。這是漢末動亂時期人們共同的悲哀,在《古詩十九首》中類似的描寫真是太多了:“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奄忽隨物化,榮名以為寶”;“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夜苦長,何不秉燭游”。這類思想的產生是決定于一定的社會土壤的。東漢末期,尤其是桓帝、靈帝時代,宦官外戚專權,黨禍不斷發生,朝廷用人,除了講究門第外,還講究金錢,公開賣官鬻爵,出身寒素的下層知識分子是沒有進身之階的。趙壹在《刺世疾邪賦》中有這樣的詩句:
河清不可俟,人命不可延;順風激靡草,富貴者稱賢。文籍雖滿腹,不如一囊錢。伊優北堂上,抗臟倚門邊。
這是東漢末期下層知識分子感受到的最切身的痛苦,是對腐朽的社會現實的一種最強烈的不滿。既然“人命不可延”,而“服食求神仙”,又“多為藥所誤”,求神仙是荒誕的,要延長壽命又不可能,那只有努力奮斗之一法了。因此,“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無為守貧賤,轗軻長苦辛”就是必然的態度了。他們要鞭策良馬,趕快占據住重要的路口和渡口——也即及時弄些高官來做做。他們根本不愿意遵守孔子的信條而安貧樂道。明代鐘惺說:“歡宴未畢,忽作熱中語,不平之甚。”清代張玉谷說:“感憤自嘲,不嫌過直。”這些意見,都是對的。在這種庸俗而粗鄙的思想中,浪漫而頹廢的情緒中,蘊藏著一種真實的、憤世嫉俗的積極因素在內。因為這種對真實生活的向往之情,跟身在山林心存魏闕的假隱士們的弄虛作假來比,是真誠的;跟賣官鬻爵、賄賂公行,“法禁屈撓于勢族,恩澤不逮于單門(《后漢書·趙壹傳》)的丑惡現實來比,是善良的。所以,這種思想也就在基本上值得我們肯定了。
這首詩的特點是自然真摯,痛快淋漓。朱自清說:“全詩從宴會敘起,一路迤邐說下去,順著事實的自然秩序,并不特加選擇和安排。前八語固然如此,以下一番感慨,一番議論,一番‘高言’,也是痛快淋漓,簡直不怕說盡。這確是近乎散文……但因模仿樂府……都還不失為詩。”(《古詩十九首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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