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歲林花即日休,江間亭下悵淹留。
重吟細把真無奈,已落猶開未放愁。
山色正來銜小苑,春陰只欲傍高樓。
金鞍忽散銀壺漏,更醉誰家白玉鉤?
李商隱悲劇的一生鑄就了他纖細而憂傷的感情,即便是爛漫的春色,在他眼中也呈現著一種寂寥之情;筆下盡管不乏艷麗色彩,但艷麗之中總免不了灰色的格調。他曾說杜牧 “刻意傷春”(《杜司勛》),殊不知,他自己更是個傷春之人:“天荒地老心雖折,若比傷春意未多。”(《曲江》) “我為傷春心自醉,不勞君勸石榴花。”(《寄惱韓同年三首》之二)“莫驚五勝埋香骨,地下傷春也白頭。”(《與同年李定言曲水閑話戲作》) “曾苦傷春不忍聽,鳳城何處有花枝?”(《流鶯》)在他的眼中,春天似乎并未給他帶來多少歡愉,帶給他的只有憂傷與慨嘆。即使是這春之一日的即景之作,也彌漫著渾重的傷感色彩。
“一歲林花即日休”,一年中美麗的林花,竟在這一天完了。詩人似乎過于沉重和沮喪了,起篇即是難堪的終結,寫“即日”,卻以“一歲”領起,足見 “即日”之棖觸。“一歲林花”,一年最燦爛、最繁艷的花朵,這是歷盡漫長的嚴冬,好不容易才盼來的春天美景,所謂“林花著雨胭脂濕”,那景色是何等的動人。然而,動人的“一歲林花”就要在這一日零落完盡,一歲之生命就要結束在這一瞬之間,美好的東西即將被摧毀,面對如此情境,該是何等心情。杜甫寫春去是 “一片飛花減卻春”(《曲江二首》之二),“減卻” 還只是春意闌珊,將盡未盡;而“即日休”卻是不留一絲余地,徹底的消失,且“一歲” 之林花“休”在“即日”,從時間對比上看,“一歲”尚能堅持,而“即日” 卻將休矣,這懸殊的反差是多么令人惋惜,未免過于絕情和殘酷了。然而,大自然就是這樣不客氣,盡管人們感嘆“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李煜《烏夜啼》),但還是“匆匆春又歸去”(辛棄疾《摸魚兒》)。“休” 則休矣!惋惜、感嘆,終歸是無可奈何,只好“江間亭畔悵淹留”,在江間、在亭子下,無限惆悵地徘徊不去。這一句,活畫出了一位落寞而蕭瑟的詩人的形象。你看他,無計留春,失魂落魄,悵然凄楚地盤桓于江間亭下。“悵淹留” 三字既表現了一種對絕望的痛苦和怨恨,又含有對某種希望的期待,對于這種矛盾心理的細微刻畫,正是義山的獨到之處。
詩人徘徊不去,總是有心事未能釋然。悻悻之中,他一遍又一遍地吟哦著,手中的花枝也不知仔細地看了多少次,那又會怎么樣呢?真是無可奈何;花兒已大都零落,但有一些還在開著,那是心里的愁情還未能解脫啊。這“重吟細把真無奈,已落猶開未放愁”二句可以說是義山詩“精索群材,包蘊密致,味酌之而愈出”(胡震亨 《唐音癸簽》 卷八引楊大年語) 的典型代表。它用筆曲折,層層轉進,“重吟細把”,既“重吟”又“細把”。發之心聲,玩之手上,表現了詩人對“即休”之林花不忍舍棄的眷戀之意;而“真無奈” 又翻進一層,說即使放棄,也是出于不自主,是人所不能左右的。感情掩抑低回,讀來韻味無窮。“已落猶開”四個字兩重曲折,既表現了林花開放的層次,又在絕望之中發現了希望。而這“猶開”又是“未放愁”,這就使整句所含有難以窮盡之意。它一是說為什么還有開著的呢,是它還有愁緒未放出來;二是言外之意,即花未開就是愁未放;三是說還有猶開之花,那是還有一段愁緒未能解脫;四是說花開了,零落了,愁緒自然也就消融了。這里是花之愁,還是人之愁?既是花,又是人,花與人在這里融為一體。人寄花一段愁,花借人一段情,猶如杜甫的“感時花濺淚”(《春望》)一樣,或觸景生情,或移情與物,充分展示了詩人的悵惘之情。錢鐘書先生很看重這聯詩,他曾在 《談藝錄》 中說:
少陵七律兼備眾妙,衍其一緒,胥足名家。……陳后山之細筋健骨,瘦硬通神,自為淵源老杜無論矣,……然世所謂“杜樣”者,乃指雄闊高渾,實大聲弘……一類。山谷、后山諸公僅得法于杜律之韌度者,于此等暢酣飽滿之計,未多效仿。惟義山于杜,無所不學,七律亦能兼茲二體。如《即日》 之“重吟細把真無奈,已落猶開未放愁”,即杜《和裴迪》 之“幸不折來傷歲幕,若為看去亂鄉愁”是也。而世所傳誦,乃其學杜雄亮諸聯。
錢先生說義山這一聯詩是 “暢酣飽滿”,正是一語中的。
在 “重吟細把”,自知“無奈”之中,詩人便將視線轉向遠處: 只見濃翠的山色逐漸接近小苑,像將小苑銜起來一樣,春日傍晚那壓低的陰云只挨在高樓附近。這兩句詩寫暮春的山光暝色,同李商隱另外一首詩中的“日向花間留晚照,云從城上結層陰”(《寫意》)頗為相似,但特點是更為細膩入神。此時花落春深,紅衰綠濃,草木繁茂,山上的翠色顯得更深更重,尤其是黃昏時候,日光斜照,山峰背向夕陽,顯得特別的高大,輪廓清晰,仿佛一下向近處移來,而山邊的小苑也被山影籠罩,看上去,似乎山色用嘴含起了小苑。一個“銜” 字,可謂點睛之筆,一下便將靜靜的山色寫活,且十分精妙而栩栩傳神。蘇軾在 《武昌山上聞黃州鼓角》詩中說:“清風弄水月銜山,幽人夜渡吳王峴。”此中之“銜”同義山詩中之“銜”意趣相同,但卻缺乏義山詩中的靈動與新穎。而“春陰只欲傍高樓” 一句也十分新警傳神。春天傍晚的陰云飄向地面自然要先接近高樓,這本是一個十分常見的自然現象,但敏感的詩人卻說春陰“只欲”,即只想要接近高樓,似乎春陰不是不能接近高樓以外的低洼地方,是它不想接近。一個“只欲”便賦春陰以靈性,這些都是非一般藝術功力所能達到的。
在敘述了春歸無奈之后,尾聯總收,歸結到人生的寂寞無聊之上。游人們匆匆歸去,鞍馬散盡,夜晚計時的銀壺漏聲滴滴,更增添了熱鬧過后的索寞孤寂;難捱的春夜,今晚又該沉醉于誰家的藏鉤之戲中,來消遣自己這傷春的憂傷呢?有的注家認為這一結句說的是 “不更事的貴公子們,夜以繼日地尋歡作樂。春殘花謝,他們是毫無感觸的”。細味全詩,似乎結局說的并不是 “不更事的貴公子們”,而是詩人自己。詩的前六句實際上是寫酒闌人散,寂寞獨歸的情景。從江間到亭下,詩人嘆惋匆匆春去,自己愁情無奈,不知如何消遣,情景同詩人的另外一首《江亭散席循柳路吟歸官舍》 詩相仿佛:
春詠敢輕裁,銜辭入半杯。
已遭江映柳,更被雪藏梅。
寡和真徒爾,殷憂動即來。
縱詩得何報,唯感二毛催。
這首詩正是表達多愁善感,加速己之衰老的一種情懷,其心緒茫茫,感情殷憂的狀態同 《即日》 詩中前六句的表現如出一轍,如果為 《即日》 換一個確切具體的題目,似乎可稱 “散席后循江亭路吟歸官舍”,詩人正是宴歸后,寂寞難耐,才想起今晚不知該到誰家去宴飲,去進行“隔座送鉤春酒暖”( 《無題二首》)的消遣。如做這樣的解釋,似更符合全詩的感情發展。
這首《即日》 可謂通篇傷春,那種江間亭下的悵恨,重吟細把的無奈,難以排遣的憂愁,充分表現了詩人暮春時節羈旅無聊,憂傷難耐之感。詩人傷春,實際也是在感傷自己。前邊曾說,李商隱是位頗愛傷春之人,這一方面是與他的悲劇性格有關;另一方面也是與他所處的那個衰颯的時代有關。在那個缺少春天、不見希望的時代里,他空懷一腔熱忱,理想的火焰只能在寂寞中燃燒,這正如同春天的林花已落猶開一樣,沒有蓬勃生機,更不見燦爛繁華。因此,沒有旁的選擇,只能傷春,滿腹憂傷只能借助詩歌在輕倩的唱嘆之中消融,這大概也是封建社會每一個無力而偏要逞強的士人在坎坷的人生路上最好地發泄與寄托了。
這首詩在筆法上由 “一歲” 易盡領起,由花及人,從晝到夜,委婉深曲地抒發了憂傷的情思,筆筆唱嘆,層層轉進,細美幽約,紆回曲折,既工致入微,又不流于纖巧刻露;既憂傷凄艷,又不感到衰頹輕佻。前六句盡用淡語寫景,輕倩秀逸,一唱三嘆,而結尾多用華詞:“金鞍”、“銀壺”、“白玉鉤”,對照中宕開詩意,給人以悠長的韻味。另外,全詩八句,未用一個典故,并且間用白描手法,通篇純以意勝,這在李商隱的七律詩中是不多見的,看來這位 “獺祭魚”有時也并沒那么多的講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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