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戲曲名著鑒賞辭典·傳奇編·鄭若庸·玉玦記(第十八出截發)
南宋山東王商上京赴試。臨行,妻慶娘贈玉玦存念。王商落第,羞于回家,留居臨安妓院,偕妓女李娟奴游西湖賞花,進癸靈廟歃血為盟。不到一年,千兩銀子告罄。鴇兒李翠翠即設“倒宅”,驅走王商。王衣食無著,幸得癸靈廟令呂玄光憐恤收留。攻讀經史三年終考中狀元,授翰林學士。時金邦侵宋,叛將張安國暗使心腹、刺死耿京,投降金邦,率胡騎十萬,擄掠山東,慶娘和侍女春英逃難被俘,張見慶娘美貌如花,即欲霸占; 慶娘誓守節操,嚴詞拒絕。并以劍截發毀容。慶娘恐張安國再來凌逼,遂解下裙帶自盡,幸得癸靈神往救還魂。此時辛棄疾請命朝廷興兵討罰張安國,朝廷詔遣江淮節度使張浚討逆,又差學士王商赍皇帝手敕親往勞軍。王商回京行至瓜州,為金酋所俘,押金山寺內。乘深夜斬將逃走。渡江還朝后,以功授京兆尹。王商在勘問叛將囚拘的山東婦女時,喜見慶娘,夫妻終于重逢。
【一匹布】 (凈上) 都將帥,擁兵權,四郊己晏然,腰間斗印懸。
事虜今懷將印,忘君曾豎降旗。笑罵從他笑罵,好官我自為之。下官今降大金得此美爵。且喜北兵正勁,南朝甚靡,邊境不擾,風塵寧謐。前日擄得些山東女子多有從我的,只有巨野秦氏,誓死不屈,加以兵刃,全然不怕。欲要強逼他,他必然就死,卻不可惜。今日不免帶他出來,緩緩勸他。小校何在? (末) 玉帳秋風肅,蓮壺晝漏遲。覆元帥,有何鈞旨 ? (凈) 快去俘囚中帶巨野秦氏兩個婦人來! (末) 領鈞旨! (下。帶旦、丑上介)
【霜天曉角】 (旦) 舊家庭院,燕麥今應遍,國破家亡命蹇,爭如早喪黃泉!
(凈) 你這婦人,怎么不肯順我? (旦) 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 斷不學狗彘之行,玷衣冠之風。不改初心,寧蹈白刃!(凈) 小校! 把這兩把劍放在它面前,看他肯也不肯! (擲刀介。旦、丑搶刀介。凈) 奪了,奪了! (旦) 吾頭可斷,刃不可奪! 汝若近前,當手剌叛奴,然后自盡。將軍不須苦苦逼我,你且回避,待從容梳妝! (凈) 得它心肯日,是我運通時! (凈、末諢下。丑) 小姐,你不從它,梳妝怎么? 春英,我被它凌逼,故設此計。如今截發破面,殘毀形容,他想也不要我了。倘或再來逼迫,將此寶劍,臥起操持。危急之時,自刎而亡。若這叛賊,因容顏損棄置了,留此殘生,再見兒夫一面,也不見得。(悲介。丑) 小姐且莫愁煩!
【憶多嬌】 (丑) 身隕越,家破滅,無瑕白璧安肯涅?效北海累臣甘氈雪。(合) 死殉全節,看虞姬劍血!
(旦解介) 古人云,“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如今也顧不得了! (悲介)
【斗蛤麻】 (旦) 我帛束玄云,知難再結。恨墮馬妖妝,污人齒頰。我這頭也不要他了,何況此發? 頭須斷發先截! (悲介) 丈夫! 白首無期,與君共穴! (截發介。合) 衷腸義結,鼎烹甘自決,忍恥輕身,待山崩海竭!
【憶多嬌】 (丑) 你言剴切,我心斷絕,捐軀有志堅比鐵,拚青冢孤魂悲沙月! (合) 死殉全節,看虞姬劍血!
(旦) 本為花容,誤我受苦,今來也消瘦!(悲介)
【斗蛤麻】 (旦) 我玉貌芳姿,愁來又別,忍沐首膏唇,為容取悅!丈夫,你不在面前,那里再有眼看人? 眉羞嫵,目堪抉。我若失節呵,丈夫: 九地逢君,赧顏厚甲! (破面介) (合) 衷腸義結,鼎烹甘自決。忍輕身,待山崩海竭!
【水底魚兒】 (凈) 玉質天然,摧殘更可憐。得成姻眷,勝郵亭一夜眠。
(凈) 這婦人,不從我也罷,怎么截發毀容? 這亂離世那個知道?
【刬鍬兒】 (凈) 春紅自破桃花面,殺青誰紀柏舟篇?蛾眉逐征戰,空悲少年! 你若從了我,無限富貴! (合) 瑤階上仙,金屏妙選,離黍秋風,休思故苑。
【前腔】 (旦) 堂堂頍弁英雄漢,好施巾幗比紅顏! (凈) 他到罵我似婦人 (旦) 忘仇作鷹犬,偷生茍延! (凈) 我十萬雄兵,害你一婦人,有何難處? (合) (旦) 貔貅在前,從教血濺! (末) 娘子,回心吧! (旦) 匪石吾心,休思再轉。
【前腔】 (末) 頭顱禿發如闐產,爭教蜀女且從桓,浮生疾飛電,何妨二天! (合) (凈) 你不見我許多姬妾,瑤階上仙,金屏妙選。離黍秋風,休思故苑!
【前腔】 (丑) 生慚污跡同蠅黽, 死留香骨蘭荃。 紅爐任百夷, 真金自堅! (合) (旦) 貔貅在前。從教血濺。匪石吾心,休思再轉!
(凈) 他既把花容損壞,也沒用了,還監在俘囚女子中,慢慢區處他! (末應介)
(凈) 雪彩冰姿未足夸,(末) 窮途淪落困泥沙。
(旦) 紅顏勝人多薄命,(丑) 莫怨春風當自嗟!
蓮壺晝漏: 古代以漏壺滴水計時,這里代稱時間。隕 (yun允) 越: 顛墜,比喻失敗或失職。涅 (nie聶): 染黑。“效北海”句: 仿效被匈奴拘禁在北海的西漢使臣蘇武甘愿吞氈飲雪,不辱使命。《漢書·蘇武傳》。虞姬劍血: 虞姬寧肯血染長劍,也不背叛走投無路的英雄項羽。見 《史記·項羽本紀》。玄云: 烏云,借稱美女的發髻。剴 (kai凱) 切: 切實,合乎事理。
郵亭: 驛館,古代運送文件投宿的地方。殺青: 古代用火熏烤青竹簡,以便書寫防蠹,叫做殺青。后來指著作完成,這里指著書。柏舟: 《詩經·鄘風》篇名。表彰從一而終,誓不改嫁的婦女。頍弁 (kui bian傀便): 男子的發式和帽子,借稱男子。頍: 古代用來戴帽子的發式。弁: 古代男子戴的一種帽子。貔貅 (pi xiu皮休): 古書上說的一種猛獸,這里比喻威猛的軍隊。“匪(fei菲) 石吾心”二句: 我的心雖然不是石頭,但誰也別想轉移它。匪: 同“非”。《詩經·邶風·柏舟》:‘我心匪石,不可轉也。” 從桓 (huan環): 跟隨官勢大的。桓,大。二天: 詩文中常以“二天”作感恩之詞。東漢冀州刺史蘇章巡視其部屬時,特別宴請了清河太守,太守高興地說:“人皆有一天,我獨有二天。” (事見《漢書·蘇章傳》) 蠅黽 (meng猛): 蠅和黽都是污穢中生活的動物,這里借指骯臟、有臭氣的東西。黽: 蛙的一種。蘭荃 (quan全):蘭和荃都是香草,這里借指潔凈芳香的東西。
《玉玦記》的作者站在封建地主階級的立場上,企望塑造出自己心目中的忠臣節婦形象,來“存忠義”、“表貞烈”、“戒煙花”、施教化,勸告知識分子博通經史,科舉進身,報效國家,揚名顯親。劇本還宣揚了“善惡到頭終有報,皇天上帝眼分明” (第三十四出) 的封建迷信思想和宿命論觀點。這些對于維護封建統治,麻痹人民的斗爭意志都有著不可低估的消極作用。但是作者以現實和清醒的目光來透視社會,觀照歷史,所以他筆下的人物并不都是圖解忠孝節義的封建思想的產物,作品中的很多人物,如秦慶娘、王商、張安國、李翠翠等還是性格鮮明的藝術形象。作品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南宋高宗趙構和孝宗趙眘時期的社會現實和歷史面貌,因而它就具有一定的認識價值和審美價值,其塑造人物的藝術方法,也有值得借鑒的地方。
在眾多的人物中,秦慶娘是塑造得比較成功的藝術形象。她堅貞、剛烈、勇毅、睿智,在明代戲劇里的中小地主階級的婦女形象中,也是很有光彩、很有感人力量的人物之一。
《截發》這出戲,先通過叛將張安國的唱段 【一匹布】和內心獨白,交代歷史背景,為秦慶娘上場作了鋪墊。當時的形勢是“北兵正勁,南朝甚靡。”正是由于作者將秦慶娘放在廣闊的歷史背景中去描寫,秦慶娘夫妻的悲歡離合就與民族斗爭息息相關,這一藝術形象的內涵就絕不是作者自己設想的“貞烈”一詞所能概括得了的。
秦慶娘出場前,就由張安國的小校交代了自然環境:“玉帳秋風肅,蓮壺晝漏遲。”叛賊軍帳四周秋風蕭瑟,一派肅殺景象,帳中凄清冷落,即使白天也覺得漏壺的水滴得太慢,度日如年,叛賊的小校自無別親之愁,喪家之苦和淪國之痛,尚且滿懷惆悵,凄苦難耐,那么被俘虜囚禁的山東女子,特別是秦慶娘此時的心緒又當如何呢? 女主人公一出場所唱的 【霜天曉角】 是這樣吐露的:“舊家庭院,燕麥今應遍。國破家亡命蹇,爭如早喪黃泉!”丈夫赴京應試,一去不歸,音信杳然,本已愁腸百結,誰期時值晚秋,自己又被羈囚,更是雪上加霜。要是沒有金兵入侵,叛將橫行,家鄉此時怕早已收秋,家家場院滿是燕麥。可是山河破碎,有家難回,又被叛將屢屢凌逼,真是活著比死了還痛苦,不如早早死了的好! 這種用詩筆鋪陳的環境,就更有感人的力量。
這出戲進一步展現了使秦慶娘更加難以忍受的特定社會環境。一心想封侯裂土的張安國因謀殺主將而成為新貴,氣焰十分囂張,對誓死不從的秦慶娘舞爪張牙,大聲咆哮:“我十萬雄兵,害你一婦人,有何難處?”在被擄的山東女子中多有被張安國這只癩皮狗凌逼而違心屈從的人,這就使慶娘陷于孤立境地,能夠理解和支持她的只有使女春英一人。秦慶娘所處的環境就是小校在下場詩中說的“窮途淪落困泥沙”! 這種環境是特定的,但又是典型的,因為秦慶娘的遭際,絕不是個人的特殊現象,而是大片的金占區廣大人民的共同遭際,是整個民族的共同遭際。因而秦慶娘的反抗斗爭也具有典型性,具有重大的社會意義,絕不是皇帝圣旨中“陷賊守真,毀容完節”八個字所能涵蓋的,也絕不是自報家門中“婦守三從”四個字所能包舉的。
這出戲上場四人陣線分明: 秦慶娘、春英為一方,張安國、小校為一方,雙方圍繞著從與不從這個中心展開了激烈尖銳、扣人心弦的戲劇沖突。張安國上場問及慶娘怎么不肯順從時,慶娘胸中的怒火立即化為鋼刀般的語言:“忠臣不事二君,烈婦不更二夫。斷不學狗彘之行、玷衣冠之風。不改初心,寧蹈白刃!”張安國只得故伎重演,擲刀威脅。劇情頓起波瀾,觀眾心情趨于緊張。張安國萬萬沒有想到秦慶娘和春英爭相搶刀,自己的美夢眼看就要化為泡影,當即叫小校上前奪刀。未料慶娘執刀在手,心生巧計:“吾頭可斷,刃不可奪! 汝若近前當手刺叛奴,然后自盡。將軍不須苦苦逼我,你回避,待從容梳妝。”這一緩兵之計使“十萬貔貅”之雄在一介弱女面前首戰敗績。在正義與邪惡驚心動魄的斗爭中,秦慶娘剛烈、睿智的性格閃耀出燦爛的火花。慶娘深知在中原板蕩、狼奔豕突的時候,“玉貌芳姿”,難以保全,必以死殉節。但又想到玉玦未逢、丈夫未見,只好“截發毀容”“忍恥輕身,待山崩海竭。”此時,作者如果不深入挖掘、細致描寫女主人公在截發毀容中復雜、激烈的內心矛盾和感情沖突,這出戲在進入高潮之后,便會在刀光劍影中失去光彩,陷于平庸膚淺,不能感人。然而作者迅速把戲推向新的高峰時,讓慶娘在解下發髻時說了一段激動人心的獨白:“古人云:‘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如今也顧不得了。”還有一段催人淚下的 【半蛤麻】 唱詞,以及夾白和表演。此時,展現在觀眾面前的是一位勇敢、堅毅的婦女形象,這又為毀容做了必不可少的的鋪墊。天生麗質,慶娘曾引以自豪,但在國破家亡中,花容卻使她備受凌辱,今日要與花容永別,怎么能不使她憂思萬種、如墜冰霜呢?接著又是一段 【斗蛤麻】 唱詞,使觀眾回腸蕩氣、唏噓不已。慶娘與丈夫琴瑟和諧,燕侶鶯儔。婦德、婦言、婦容、婦功是封建淑女的所謂“四德”,不可稱道,但“女為悅已者容”,則不可厚非,希望自已容貌如花,青春永駐,此人之常情。在節操與芳容已不可兼得時,她寧肯就死也不梳洗打扮,以自己的玉容芳姿取悅賣國求榮、玷辱民族尊嚴而行同狗彘的張安國。她認為蠶眉可毀,明目可棄而節操決不可失。這樣即使死于九泉與丈夫相見,也不會赧顏厚甲,問心有愧! 這是整出戲矛盾沖突的頂峰,不僅是與敵人面對的外部沖突,而且是揭示了復雜、激烈、尖銳的心理沖突。唯其如此,人物的一言一行、一笑一顰,才像重錘震顫著觀眾的心弦,才像狂飆推卷著觀眾感情的波瀾。
在此之后,秦慶娘又以比鋼刀還要鋒利的對白和唱詞無情地揭露了張安國丑惡的嘴臉和卑污的靈魂:“堂堂頍弁英雄漢,好施巾幗比紅顏。忘仇作鷹犬,偷生茍延!”張安國惱羞成怒,以千萬胡騎來威脅一介弱女。但是秦慶娘毫無懼色,誓死不從:“貔貅在前,從教血濺。匪石吾心,休思再轉!”張安國不得不宣告自己一切伎倆的徹底破產:“他既把花容損壞,也沒用了。還是監在俘囚女子中,慢慢區處他!”
這出戲還將慶娘與張安國進行了對比。張安國雖然“勇敵萬人”,但一心追求兵權,酒樽和美女。身為宋朝將領,卻死心塌地地為金人效勞,喪心病狂地為其主子攻城掠地,肆無忌憚地蹂躪、殘害自己姐妹弟兄。秦慶娘只是一個弱女子,除了從敵人手中得到的一把劍,別無他物,但一心追求的是高風亮節。雖然身陷魔掌,累遭凌逼,但心存家國,志在貞烈,截發毀容,正氣凜然。兩相對比,秦慶娘的形象顯得更加光彩四溢、生動感人。
全劇結構上比較松散,情節上比較拖沓。劇本的頭緒比較繁雜,關目推移過慢。
《閑情偶寄》中說:“作傳奇者,能以‘頭緒忌繁’四字刻刻關心,則思路不分,文情專一。”《玉玦記》正是由于頭緒繁多而使文情不專,主題分散。
另外,賓白樸素文雅,但曲詞過于典麗。《曲律》 中說:“曲之始,止本色一家,觀元劇及 《琵琶》、《拜月》二記可見。自 《香囊記》以儒門手腳為之,遂濫觴而有文詞家一體。近鄭若庸 《玉 記》作而益工修詞,質幾盡掩。”“《玉玦》大曲,非無佳處; 至小曲亦復填垛學問,則令聽者憒憒矣。”“《玉玦》句句用事,如盛書柜子,翻使人厭惡,故不如 《拜月》一味清空,自成一家之為愈也。”王驥德的話說過頭了,本色一派佳作甚眾,文采一派膾炙人口者也不少。曲詞典麗如既可讀,又可演,就無可非議。但 《玉玦記》的曲詞確有不少只能讀不能演的。如果劇本由于曲詞過于典麗,以至難以付以優孟,被之管弦,就只能在供案頭閱讀了。元末南戲,明代傳奇,都被弋陽腔所吸收,劇目,明成為基本劇目,而 《玉玦記》則受到弋陽腔的冷落,究其原因,在于曲詞過于典麗,弋陽弟子難以改調歌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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