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劇曲鑒賞辭典·明代劇曲·明代傳奇·史槃《夢磊記·中途換轎》原文與翻譯、賞析
(眾扮宋家隨從抬轎提燈上)
【南呂·香柳娘】聽譙樓未鐘,聽譙樓未鐘,一班隨從,大家都做他人夢。且穿西過東,且穿西過東,正是小胡同,怎沒個人行動。列位不要走了,在此等他便了。這方法盡通,這方法盡通,做得玲瓏,把他一弄。(暫下) (眾扮蔡家隨從抬轎提燈,凈同上)
【其二】 笑劉家欠通,笑劉家欠通,娶親人眾,茶杯酒盞都不動。是吾儕命窮,是吾儕命窮,官說是司農,夫人竟沒用。分明是撮空,分明是撮空,肩頭不松,饑腸生痛。(宋眾接上爭道介)
(眾) 被他打得這個模樣,舅爺倒是這等怕他。(凈) 還要說閑話,走,走。
【其三】 (眾) 這班人忒兇,這班人忒兇,一言即哄,我家人少他家眾。沒來繇這沖,沒來繇這沖,頭發亂蓬松,拳頭打沒縫。莫埋冤弟兄,莫埋冤弟兄,狹路相逢,只怕新人驚恐。(眾暫下) (丑大衣簪花上場望介)
【其四】 盼新人意濃,盼新人意濃,似團魚出洞,張頭探腦無閑空。點花燭已紅,點花燭已紅,鼓又欠叮咚,人聲不喧哄。(內作吹打介)這番來了。好時辰正逢,好時辰正逢,尊舅何人,誰為親送。
(凈同丑做抱下轎立不定放坐介) (做揭蓋袱見泥神各驚介) (丑) 舅翁,這是什么東西?(凈作呆介) 這個我不曉得,怎么有這等奇怪的事?(丑) 唉。
【正宮·四邊靜】伊家做事忒強橫,明明把咱弄。這叫甚東西,抬來有何用。(合) 劉家撮空,蔡家做夢。(外) 可要做花燭了? (丑) 呸。花燭且從容,看神仙下八洞。
【其二】(凈) 出言休得輕傷眾,新郎要尊重。(丑)什么新郎,一些新郎的氣也沒有了,精口子。(凈) 我若騙伊家,怎肯自來做親送。(合前)
【其三】 (眾) 抬時只覺肩頭痛,元來是菩薩重。公子,增錢不如覆眼,你再看一看。人物也粗通,只是欠活動。(合前)
《夢磊記》 原本已佚,現存者為馮夢龍改本。《夢磊記》 講述的是北宋書生文景昭與宦門小姐劉亭亭充滿曲折的姻緣故事。當涂文景昭寄居蘇州,一日夢見玉城仙史示以 “磊” 字,并說文的富貴、姻緣都在此字上。景昭獨游劉園,園主戶部侍郎劉逵愛重其才貌人品,以園中奇石為媒,將愛女劉亭亭許配景昭,并于進京前親自送女至景昭處完婚。劉逵繼室章氏與其弟章子春貪圖宦門公子蔡薿的富貴,強行奪回亭亭,逼令改嫁,亭亭誓死不從。文景昭在監稅太監宋用臣的幫助下,設法換回花轎,卻不知轎中是代嫁的侍女秋紅,見面后彼此不識。此時朝中權奸蔡京當政,排擠劉逵,派黨羽朱勔到蘇州辦理花石綱事宜。朱勔為搶奪劉園奇石,將章氏姐弟下獄,亭亭與秋紅逃往京城尋覓劉逵。蔡京日漸失勢,為結好即將大用的劉逵,藉典試禮闈之便,以侄子蔡薿為榜首,而將并未與試的文景昭拔置第二。文景昭隨已出獄的章氏姐弟到京后,同劉逵一起上殿說明真相。徽宗令文景昭與蔡薿以神運昭功石為題覆試,據以拔景昭為狀元。文景昭與劉亭亭及秋紅重逢,各自說明前事,闔家完聚。這里的套曲描寫了宋用臣部屬幫助文景昭巧妙換走劉府花轎而使蔡薿美夢成空的諧趣場面。
整套曲分為前后兩部分,前一部分描寫的是換轎經過,后一部分則表現蔡薿發現花轎被換時的沮喪情態。首曲 【南呂·香柳娘】 敘寫了宋用臣部眾為換轎所作的種種部署。曲辭中的 “譙樓” 為城門上的了望樓,按古代風俗,夜中譙樓有專人負責擊打更鼓以報告時辰。宋氏屬下盡皆裝作迎親人眾,在譙樓打起未時更鼓的夜深時分出發,準備行動。“聽譙樓未鐘” 句點明時間,暗中交代了夜色朦朧的環境特點,為以下換轎成功的情節作好了鋪墊。詞句中的 “未鐘” 原應作 “未鼓”,因押韻關系而改用了與鼓同類的 “鐘” 字。由于眾人都是為文景昭出力幫忙,故而有“一班隨從,大家都做他人夢” 的風趣比喻。穿西過東地走了一陣,宋氏部屬來到小胡同旁,見蔡家的迎娶隊伍去抬新娘還未回來,便決定在這條對方必經之路上守株待兔。策略一定,眾議僉同,都認為這方法完全可行,只要 “做得玲瓏” 即執行得聰明靈活,就能將蔡家迎親人眾自如地玩弄于股掌之上。
次曲重復使用 【香柳娘】 曲調,表現蔡薿府所遣人眾接親回返的場面。曲辭中“吾儕” 意謂我輩、我們這些人; “命窮” 義同倒霉、命運不濟; “司農” 為戶部尚書的別稱,這里是指在京的劉逵; “撮空” 系弄虛作假之意。眾人抬著花轎,邊走邊埋怨,怪劉家不通世務,娶親隊伍上門竟 “茶杯酒盞都不動”,不知招待,想來想去,只能自認倒霉。他們認為,劉府主人劉逵雖身居高位,但其夫人卻絲毫也沒有大戶人家的慷慨氣度,只是哄弄眾人,而不給一點實惠。大家走這一趟,什么也沒撈到,肩頭壓著花轎,只覺一陣陣吃緊,肚里偏又餓得“饑腸生痛”。就在此時,守候已久的宋氏部眾半路殺出,上演了一場混水摸魚的好戲。
意外沖突過后,蔡府迎親人眾驚魂稍定,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起方才的爭斗。大家紛紛抱怨,說剛剛遇到的這班人太過兇悍、太不講理,一言不合就一哄而上動起手來,無緣無故地亂打一氣,直打得鬢發散亂,拳頭無力。最后眾人互相勸慰,說既是狹路相逢,事出有因,弟兄們就不要再彼此埋怨了,還是迎親要緊,現在不擔心別的,只怕轎內的新娘會因此而受到驚嚇。由此可知,一大群人竟沒有一個發現花轎被換之事,這就為下面幾曲中準備做新郎的蔡薿由興高采烈到垂頭喪氣的戲劇性變化埋下了伏筆。這三曲都采用同一曲牌,前后貫串,敘事完整細膩,圍繞著換轎的中心事件安排了必要的鋪墊和承接,對宋用臣部眾之所以能夠得手的基本原因作出了合理的交代。宋氏部屬為官府人役,精明干練,而蔡府迎親者屬烏合之眾,不堪一擊,此其一; 宋氏部屬早有預謀,以逸待勞,而蔡府迎親者往來奔波,猝不及防,此其二; 宋氏部屬準備充分,精神飽滿,而蔡府迎親者又饑又乏,情緒低落,此其三; 宋氏部屬人多勢眾,在力量上占了上風,而蔡府迎親者勢單力薄,難以抵敵,此其四。在這種前提下,花轎被宋用臣部眾借爭道互毆之機成功換走就完全是易如反掌之事了。
下一曲再次使用 【香柳娘】 曲調,以傳神之筆勾畫出蔡薿迫不及待迎候新娘的惶亂情態,將戲劇情境推進到后一部分。蔡薿因 “盼新人意濃” 而出出進進地張望,如鱉出洞一般 “張頭探腦”,不得安閑。此時花燭齊備,婚儀應用的一切俱已擺設停當。由于是匆忙成親,所以未及大肆鋪排,在富家公子的蔡薿看來,只覺“鼓又欠叮咚,人聲不喧哄”,場面遠不夠隆重熱鬧。此時花轎臨門,作舅舅的章子春親送外甥女到蔡府完婚,蔡薿的焦慮不快頓時煙消云散,轉而為 “好時辰正逢”、可以立即拜堂成親而喜不自勝。不料花轎中抱出來的新娘蓋頭一揭,現身的竟是一尊泥神,蔡薿一見,不由目瞪口呆,當即同章子春理論起來。緊接著的三支 【正宮·四邊靜】 即以趣致的筆調寫出蔡、章爭論的聲氣及眾人七嘴八舌從旁相勸的言語。其中 “伊家” 即你,“從容”有緩一緩、暫停之意,“八洞” 為傳說中神仙所居住的洞府,“尊重”義同莊重、自重,“粗通”意謂大體上還過得去。蔡薿指責章子春做事不講道理,有意欺騙,抬一尊神像來捉弄自己。他氣哼哼地吩咐取消婚禮,還隨口譏諷說,這一下可看到從洞府里降臨凡塵的神仙了。章子春再三辯解,叫蔡薿放莊重一些,注意新郎的身份,不要輕易出口傷人,并強調說,如果自己是有意欺騙,又怎么會親自送新人上門呢。就在他們吵得不可開交之際,目睹了這一場鬧劇的迎親人眾心中暗自好笑,將此事視為 “劉家撮空,蔡家做夢”。他們紛紛出面勸解,說抬來時只覺肩頭沉重,此時方知原來轎內是尊菩薩。不過這尊神像雖然不能活動,看上去還是滿漂亮的,大可將就。這幾曲以模擬人物聲口為主,暗中融進了作者對劇中人、事的主觀評價,像 “似團魚出洞,張頭探腦無閑空” 句對蔡薿的丑化,“劉家撮空,蔡家做夢”句對蔡府迎親不成一事的嘲弄,“人物也粗通,只是欠活動”句的插科打諢,都是顯著的例子。
明王驥德 《曲律》嘗謂: “俳諧之曲,……著不得一個太文字,又著不得一句張打油語。須以俗為雅,而一語之出,輒令人絕倒,乃妙。” 這里的套曲以淺近流暢、詼諧幽默為主要風格特征,在敘事中融進種種喜劇性因素,使整出戲洋溢著明快樂觀的氣息,實為俳諧之曲的典型范本,足當 “以俗為雅”、“令人絕倒” 之目而無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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