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維崧·滿江紅》原文賞析
秋日經信陵君祠
席帽聊蕭,偶經過、信陵祠下。正滿目、荒臺敗葉,東京客舍。九月驚風將落帽,半廊細雨時飄瓦。桕初紅、偏向壞墻邊,離披打。今古事,堪悲詫。身世恨,從牽惹。倘君而尚在,定憐余也。我詎不如毛薛輩,君寧甘與原嘗亞?嘆侯嬴、老淚苦無多,如鉛瀉。
徐乾學在為陳維崧寫的墓志銘中稱其在江南為清兵侵占后,隨父貞慧“棲止山村野寺,絕仕進意,久之,隨輩應鄉試,不利”(《碑傳集》卷四十五《陳檢討維崧志銘》)。考清廷為籠絡江南士子,在攻破南京后迅即在江蘇舉行鄉試,仍三年一次以為常。維崧“隨輩應鄉試”的時間則較晚,大約在三十歲以后,而直到他五十五歲應博學鴻詞考試得中以前,曾久困場屋,七試失利,在這期間窮愁落拓,過著浪游南北、旅食四方的生活。他在病逝前一年所寫《贈孺人儲氏行略》中計算與儲氏成婚后,“四十年間,其在家者,一歲中僅可二十余日”;還追憶:“曾一日逼除抵舍。孤篷單舸,小泊濛濛蘆葦中。夜霧四塞,迷失洲港,都不辨柴門所在。拂曉視之,則夜來泊處距余舍才隔一尋。蓋余一生旅況之苦如此。”弄清這一背景,也就可以了解這首詞為什么寫得如此蒼涼感慨、憤激不平了。
詞人四十四歲時曾去北京求仕,半年后失意出京,客居河南各地。這首詞應即寫于此時,是一首寓身世之恨于懷古之中的作品。陳廷焯評曰:“前半闋淡淡著筆,而凄涼嗚咽,已如秋商叩林,哀湍瀉壑。”(《詞則·放歌集》卷四)起調兩句“席帽聊蕭,偶經過、信陵祠下”,既是點題,也是一個屢試不第、落拓江湖的書生的自我寫照。兩句看似“淡淡著筆”,實則形象地表現了他的一生困頓、無限辛酸,語重千斤。“席帽”二字,暗示作者的遭遇和身分。宋吳處厚《青箱雜記》載,宋初“猶襲唐風,士子皆曳袍重戴,出則以席帽自隨”。李巽累舉不第。鄉人侮之曰:“李秀才應舉,空去空回,知席帽甚時得離?”巽及第后遺詩鄉人,中有“如今席帽已離身”句。詞人應鄉試在三十歲后,到此時,十幾年中大約已參加了四次鄉試,而席帽卻還未離身。以這兩個字發端,就為全詞定了調子。上片之所以觸目成愁,把其地其景寫得那樣悲涼蕭索,下片之所以因古興慨,滿腔悲憤,噴薄而出,正因為他長期懷才難售,寫詞之時還是席帽隨身。
上片以“席帽”兩句起調后,只就當前的景物節令著墨運筆,而景中藏情,旨在為下片蓄勢,使下片所要抒發的悲慨收引滿而發之效。三、四兩句寫環境,以“東京”(即信陵君時的魏國都城大梁,今河南開封)二字點出這座古祠的所在地;“客舍”二字則表明自己是旅人身分,偶然作客經此。五、六兩偶句,分寫時令、氣候。上句以東晉名士孟嘉于九月九日在龍山登高、風吹帽落事,點明已是節近重陽的時候;下句以細雨飄瓦的實景,展示正逢秋風秋雨的天氣。過拍兩句更拈取墻邊的一個小景,把氛圍點染得倍加凄涼。而總起來看,這六個景句是以“正滿目”三字領起,都是通過作者之目攝入詞中的。這是情與景合,我與物會,正如劉勰《文心雕龍·物色篇》所說“目既往還,心亦吐納”,也如王國維《人間詞話》所謂“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因而詞中臺是“荒臺”,葉是“敗葉”,舍是“客舍”,風是勁疾的“驚風”,雨是迷蒙的“細雨”,桕則枝葉離披,墻則剝落頹壞。這些既是周圍客觀景物的寫照,也是作者主觀感情的反映。通過這些景色的刻畫,下片所要抒發的吊古之情、身世之恨已呼之欲出了。
換頭四個三字短句,撇開上片所寫眼前景色,把詞思引入往昔的史事,把詞筆轉向自我的遭遇,并把二者錯疊為一。其所悲詫的,既是古事,也是今事;其所牽惹的,一頭是對歷史的神往,一頭是對身世的悲慨。這里,今人與古人千載相遇,今時與古時兩相重合。陳廷焯贊曰:“如此吊古,可謂神交冥漠。”(《白雨齋詞話》卷三)
信陵君為魏昭王少子無忌,在戰國史上與孟嘗君、平原君、春申君并稱四公子。其禮賢下士,在大梁結交侯嬴、朱亥和居趙國期間結交毛公、薛公的事跡,在司馬遷筆下寫得可歌可泣(見《史記·信陵君列傳》),無怪作者對照自己之知遇無人而情不自禁地感慨系之。下面“倘君而尚在,定憐余也”兩句,是對當世無伯樂的控訴,也是無限憾恨的自我憐惜,而一“定”字又流露出他的自信和自負。承以“我詎不如毛薛輩,君寧甘與原嘗亞”兩句,更傲然以信陵君的上賓自許,儼然以信陵君的知己自居,恰如陳廷焯所說,“慨當以慷,不嫌自負”(《白雨齋詞話》卷三)。最后結以“嘆侯嬴、老淚苦無多,如鉛瀉”兩句,發為嗚咽悲涼之音,在篇外留下了無窮盡的感嘆。侯嬴以一既老且窮又地位卑下的城門看守人,受到信陵君的特殊禮遇,后為信陵君畫策,奪取軍權,擊破秦軍,解救了趙國,并以一死報答了信陵君。作者之以侯嬴自況,既是說倘遇知己如信陵君者,也不惜一死相報,又是自嘆在歷盡人間悲辛后,淚已無多,而此際憑吊這座荒祠時仍不禁淚如鉛瀉。“如鉛瀉”三字出唐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憶君清淚如鉛水”句,本是寫魏明帝欲徙漢武帝時鑄造的捧露盤仙人,“既拆盤,仙人臨載乃潸然泣下”(《金銅仙人辭漢歌序》)之事。這是一個常用以表達亡國之痛的典故。作者生于明清之交,也身歷亡國之痛,雖然江南淪亡時他只二十歲,未曾仕明,后來也屢應鄉試,謀求見用于新朝,但在他的文集中流露故國之思,抒發滄桑之感的篇什卻俯拾即是。這里的“如鉛瀉”三字,或也有弦外之音。
維崧的作品中時有表露其“身世恨”的不平之鳴,但他的這類作品并不是一味嘆老嗟貧,而是在憾恨落拓不遇的同時,抒發其憤世嫉俗之情,大都寫得意態兀傲,感慨淋漓,其中自有傲氣、刺骨在。這正是他自己在《沁園春·贈別芝麓先生》詞中所說的:“仆本恨人,能無刺骨?”而這也正是他的這首詞和同類詞的可貴之處。
上一篇:《顧貞立·滿江紅》原文賞析
下一篇:《金燾·滿江紅》原文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