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鵬運·玉樓春》原文賞析
好山不入時人眼,每向人家稀處見。濃青一桁撥云來,沉恨萬端如霧散。山靈休笑緣終淺,作計避人今未晚。十年緇盡素衣塵,雪鬢霜髯塵不染。
光緒二十六年庚子(1900),八國聯軍侵入北京。作者與好友朱祖謀、劉福姚三人“痛世運之凌夷”,“發憤叫呼,相對太息,既不得他往,乃約為詞課”(朱祖謀《<半塘定稿>序》),以為宣泄,成《庚子秋詞》二卷。這些詞作大多為“墨痕和淚漬清冰”(王鵬運《浪淘沙·自題<庚子秋詞>后》)之什,既飽含憂國憂民之情,亦充滿郁郁不得志的哀愁。此亦《庚子秋詞》中的一首,但特別的是,它并未正面反映庚子之亂時難民流離失所、“哀雁聲聲”的慘狀,亦沒有直攄個人“斷盡愁腸”(均見《浪淘沙·自題<庚子秋詞>后》)的悲哀。作者采用了另一角度去抒懷:大概悲哀過于沉重,他把目光由社會轉向自然,欲在京郊“好山”的懷抱里尋求精神慰藉,以暫時擺脫社會現實中腥風血雨、愁云慘霧的包圍。全詞采用白描手法,以簡煉樸素的語言寫景抒情,達到了“幾無爐錘之跡”(譚獻《復堂詞話》評王詞語)的境界。
上片寫“好山”之妙,但并不著意于山之外觀的精雕細刻,而是重在寫“好山”之神,因此顯得空靈蘊藉?!昂蒙讲蝗霑r人眼,每向人家稀處見。”這山仿佛有孤傲脫俗的隱士氣質,它鄙薄“時人眼”亦即俗人之目光,而隱遁于“人家稀處”,以保持其高潔的情操。這“好山”顯然是作者情操的象征,是被作者心靈化了的自然??吹竭@樣的“好山”,作者就覺得心胸舒暢,萬慮俱消,主觀與客觀達到了同一,自身仿佛也自然化了?!皾馇嘁昏鞊茉苼怼笔侨~唯一描寫山的具體形態的句子,但卻是寫意式的,藝術化了的。關于山的林泉風貌、山石形狀都無須描摹,只寫其露出云中的“濃青”的一抹象一根懸空的橫木,顯得空靈奇妙;“撥云來”,又寫出行者的幻覺:在浮云的襯托下,青山化靜為動,在向自己逼近(實際是作者在向青山靠近),這就為“好山”添增了生氣與活力,它好似在迎接作者的過訪。“好山”與世俗中的種種丑類相比,是何等高潔,熱忱,因此作者油然而生“沉恨萬端如霧散”之感。“沉恨萬端”四字高度概括了作者對國家命運與個人前途的種種憂憤,“沉”突出其深,“萬端”突出其廣。但是此刻都“如霧散”,作者的心中一片空明。這“如霧散”可謂即景言情。作者看到眼前之山中“霧散”而信手拈來,極其自然。
下片又別出心裁,虛構自己直接向“山靈”道白,借以揭示出自己的情懷。這為詞涂抹上一層浪漫神奇的色彩。“山靈”即山神,漢班固《東都賦》云:“山靈護野,屬御方神?!弊髡甙选吧届`”視為表白心志的對象,曠達地說:“山靈休笑緣終淺,作計避人今未晚?!弊髡叽藭r已五十一歲,他當是初次來此“好山”散心,故設想“山靈”當認為自己緣分淺而嘲笑之。他又認為自己現在打算避開喧囂的人世還不晚,所以請“山靈休笑”。此處“避人”二字值得尋味。上片“好山不入時人眼,每向人家稀處見”,是寫“好山”之“避人”,此寫自己“作計避人”,二者在“避人”這一點上靈犀相通。這正是作者對“好山”心向往之的思想基礎。作者之所以敢于自信地宣稱“作計避人今未晚”,是因為自己“十年緇盡素衣塵,雪鬢霜髯塵不染”。這兩句道白頗為自豪,亦足以令“山靈”肅然起敬。“十年”指作者在諫院任職十年?!熬l盡素衣塵”,用晉陸機《為顧彥先贈婦》詩“京洛多風塵,素衣化為緇”句,意謂白色素衣被風塵染黑,比喻官場之黑暗污濁。但是作者卻出污泥而不染,他認為自己并未與黑暗勢力同流合污。此時作者年巴過半百,“華發對青山”(《浪淘沙·自題<庚子秋詞>后》),卻纖塵不染。這象征作者的操守如冰雪一樣潔白。他委實可以與“好山”比鄰而居而毫無愧色。詞到此戛然而止。但現實中畢竟沒有世外桃源,山野未必是“避人”之處,作者之“沉恨萬端如霧散”亦只是暫時的。但這些令人頹喪的事情,作者不愿再提。他的心實在已“超負荷”了。因此他寧愿留下一個“光明”的尾巴以自慰。這樣,就決定此詞以“喜劇”形式反映“悲劇”內容的構思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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