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毅傳書·第三折

　(洞庭君領水卒上，云) 吾神乃洞庭老龍是也。有兄弟錢塘火龍與涇河小龍斗勝去了，未知勝敗如何?這早晚敢待來也。(夜叉上，報云) 喏，報的上圣得知，有火龍得勝回來也。(洞庭君云) 快擺隊伍迎接去。(錢塘君上，見科，云) 哥哥，您兄弟得勝回來也。(洞庭君云) 不害生靈么? (錢塘君云) 六十萬。(洞庭君云) 不傷禾稼么? (錢塘君云) 八百里。(洞庭君云)薄情郎安在? (錢塘君云) 你問他怎么?被吾吞在腹中了也。(洞庭君云) 這個也罷，他雖不仁，你也太急性子，若上帝不見諒時，怎么是好? (錢塘君云) 哥哥也，與你出了這口氣，您兄弟沒有使性處，忍不的了也。(洞庭君云) 兄弟，有句話與你商量。想當初若不是柳秀才寄書來，豈有咱女孩的性命，道不的個知恩報恩。左右，與我請將柳秀才來者。(夜叉云) 柳秀才有請。(柳毅上，云) 小生柳毅，自從來到洞庭湖，在這海藏里住了好幾日。龍王呼喚，不知有甚事?須索見去。(做見科) (洞庭君云) 兀那秀才，多虧你捎書來救了我的龍女三娘;如今就招你為婿，你意下如何? (柳毅背云) 想著那龍女三娘，在涇河岸上牧羊那等模樣，憔悴不堪，我要他做甚么? (回云) 尊神說的是什么話，我柳毅只為一點義氣，涉險寄書，若殺其夫而奪其美，豈足為義士。且家母年紀高大，無人侍奉，情愿告回。(錢塘君做怒科，云)秀才，料想我侄女兒，盡也配得你過。你今日允了便罷;不允，我與你俱夷糞壤，休想復還。(柳毅笑云)錢塘君差了也。你在洪波中揚鬐鼓鬣，掀風作浪，盡由得你;今日身披衣冠，酒筵之上，卻使不得你那蟲蟻性兒。(錢塘君作揖謝云)俺一時醉中失言，甚是得罪，只望秀才休怪。(洞庭君云)兄弟如此才是。既然秀才堅執不肯，我豈可強他。左右，與我請出龍女三娘，拜謝他寄書之恩;再將些金珠財寶，相送回去者。(夜叉云)理會的。龍女三娘有請。(正旦上，云) 自從俺那叔父錢塘火龍，救的我重到這洞庭湖里來，我這一場多虧了寄書的柳毅秀才。今日父親在水殿上安排筵席，管待那秀才，喚我出來，必然是著我謝他;我想這恩德如同再生一般，豈是一拜可能酬答也呵。(唱)

[商調·集賢賓]則俺那寄書來的秀才錯立了身，怎能勾平步上青云。則為他長安市不登虎榜，救的我涇河岸脫離羊群。他本望至公樓獨占鰲頭，今日向洞庭湖跳過了龍門。則我這重疊疊的眷姻，可也堪自哂，若不成就燕爾新婚，我則待收拾些珍寶物，報答您大恩人。(做行科，唱)

[金菊香]則我這凌波襪小上階痕，手提著瀝水湘裙，與你入殿門，在這渾金椅前，(做見二親科，唱)參了二親。那一場電走雷奔，(做見錢塘君科) (唱)駕風云的叔父，你可也索是勞神。

　(錢塘君云)侄女兒不苦了，我只怕苦了你也。(洞庭君云)你若非柳先生，怎有今日。你過來拜謝了他者。(正旦唱)

[梧葉兒]我這里掩著袂忙趨進，改愁顏做喜欣。(做拜謝科)(唱)施禮罷敘寒溫：你水路上風波惡，旱路上程限緊，似這等受辛勤，你索是遠路風塵的故人。

　(柳毅云)這一位女娘是誰? (洞庭君云)則這個便是我的女孩兒龍女三娘。

　(柳毅云)這是個龍女三娘，比那牧羊時全別了也!早知這等，我就許了那親事也罷。(正旦做斜看，嘆云)嗨!可不道悔之晚矣! (唱)

[后庭花]俺滿口兒要結姻，他舒心兒不勘婚，信口兒無回話，剗的偷睛兒橫覷人。我這里兩眉顰，他則待暗傳芳信，對面的辭了親，就兒里相逗引。俺叔父敢則嗔，那其間怎的忍，吼一聲風力緊，吐半天煙霧昏，輕喝處攝了你魂，但抹著可更分了你身。你見他狠不狠，他從來恩不恩。

　(柳毅云) 小生凡人，得遇天仙，豈無眷戀之意;只為母親年老，無人侍養，因此辭了這親事。也是出于不得已耳。(正旦唱)

[柳葉兒] 秀才也敢教你有家難奔，是是是熬不出寡宿孤辰，誰著你自攬下四海三江悶。你端的心兒順，意兒真，秀才也便休愁暮雨朝云。

　(洞庭君云) 秀才既要回去，寡人設有小筵，以表謝意。一壁廂奏動鼓樂，我兒，你送秀才一杯酒者。(正旦做送酒科，唱)

[醋葫蘆] 既不得共歡娛，伴繡衾;還待要獻殷勤，倒玉樽。只怕他閣著酒杯兒未飲早醉醺醺。(洞庭君歌云) 上天配合兮生死有途，彼不當婦兮此不當夫。腹心煩苦兮涇之隅，風霜滿鬢兮雨雪沾襦。賴明公兮引素書，令骨肉兮家如初，永言珍重兮無時無。(內奏樂科) (夜叉云) 這是貴主還宮之樂。(正旦唱) 你道是貴主還宮安樂穩，單閃的他不瞅不問。哎!這其間可不埋怨你個洞庭君。(錢塘君云) 侄女兒再奉一杯，一壁廂將鼓樂響動著。(歌云)大天蒼蒼兮大地茫茫，人各有志兮何可思量。狐神鼠圣兮薄社依墻，雷霆一發兮其孰敢當。荷真人兮信義長，令骨肉兮還故鄉。愿言配德兮何時忘。(內奏樂科) (夜叉報云) 這是錢塘破陣之樂。(正旦唱)

[金菊香] 這的是錢塘破陣樂紛紛，半入湖風半入云，能得筵前幾度聞。(錢塘君云) 秀才，你便就了這樁親事，也不辱沒了你。(正旦唱) 還賣弄劍舌槍唇，兀的不羞殺你大媒人。

　(云) 水卒，那里將過寶物來。(夜叉捧砌末上，正旦云) 秀才，我別無所贈，有這些珠寶，送與你回家去，侍奉老母，莫嫌輕微也。(柳毅云) 多謝小娘子。(正旦唱)

[浪里來煞] 這薄禮呵請先生休見阻，送行者寧無贐。則為你假乖張，不就我這門親，害的來兩下里憔悴損。我則索向龍宮納悶，怎禁他水村山館自黃昏。(下)

　(柳毅云)則今日辭別了尊神，小生回家去也。(錢塘君云)你若是再來時，便當相看，休忘了此會者。(柳毅詩云)感龍王許配良姻，奈因咱衰老萱親;若非是前生緣薄，怎舍得年少佳人。(下) (洞庭君云)柳毅去了也。既然這般呵，今日雖不成這樁親事，后日還要將機就機，報答他的大恩。(錢塘君云)哥哥說的有理，我恰才硬做媒人的不是，如今還要軟軟地去曲成他。正是姻緣姻緣，事非偶然;一時不就，且待三年。(同下)



尚仲賢《柳毅傳書》和李好古《張生煮海》是兩個優美的神話愛情劇，在元代雜劇藝苑里宛如并蒂蓮花，引人注目。這兩個劇本都是描寫龍女與書生的愛情，表現對愛情幸福的追求和對封建壓迫的反抗，具有進步思想意義和積極浪漫主義的創作特色。相比之下，《柳毅傳書》的思想和藝術成就似乎更高一些。劇中的龍女三娘原是涇河小龍之妻，受丈夫虐待，被迫在涇河邊牧羊，形容憔悴，衣衫襤褸，十分凄涼。落第書生柳毅出于同情，仗義為她傳書，搭救她跳出苦海，重回龍宮。柳毅的善良正直和見義勇為深深打動了龍女，贏得了她的愛慕，經過一番曲折，終于結成美滿的夫妻。《柳毅傳書》反映了封建社會廣大婦女的不幸遭遇，對封建婚姻制度和夫權主義的抨擊更為深刻，這個愛情故事有較深刻的思想意義。全劇通過龍女坎坷的生活經歷，展示出豐富的生活畫面，戲劇情節曲折動人。人物形象和內心世界的刻畫比較鮮明細致，因此更富于藝術感染力。

《柳毅傳書》第三折是龍王父女答謝柳毅傳書之恩的一場戲。它圍繞龍女三娘和柳毅的愛情糾葛展開了引人入勝的戲劇沖突，劇中人物尤其是女主角的情態和心理活動維妙維肖，楚楚動人。八段龍女所唱的曲詞，樸實生動，相當口語化和性格化，同時又熔鑄古代詩詞的意境和語匯，兼具委婉含蓄凝練典雅的風韻。它富有戲劇語言的動作性，又有詩歌語言的抒情性，適宜于敘事描寫，推進劇情描寫，也適宜于表情達意，創造情境。曲詞再現了龍宮的環境氣氛和神話人物的形象特征，既富于人情味，又充滿神靈色彩，表現出濃厚的浪漫主義特色。

下面讓我們對本折戲的八支曲詞進行賞析。八支曲子的第一首[商調·集賢賓]是龍女三娘出場時唱的。龍女三娘是在叔父錢塘君威逼柳毅允婚遭到拒絕后出場的。在這支曲子里，龍女回顧了柳毅和自己的經歷，表達了對柳毅關切、感激和愛慕之意，對叔父的魯莽行為吐露了埋怨情緒。“則俺那寄書來的秀才錯立了身，怎能勾平步上青云”、“他本望至公樓獨占鰲頭，今日向洞庭湖跳過了龍門”，這些唱詞表達了女主人公對柳毅科舉落第的深切同情; “救的我涇河岸脫離羊群”、“若不成就燕爾新婚，我則待收拾些珍寶物，報答您大恩人”，曲詞傾訴出發自肺腑的感激和愛慕之情。“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況且柳毅有不辭辛勞艱險仗義傳書之恩，龍女三娘對他的愛情是有堅實基礎的。但是叔父錢塘君魯莽逼婚卻反把事情弄糟，怪不得女主人公抱怨叫苦： “則我這重疊疊的眷姻，可也堪自哂”!這段唱勾連起前后情節，亮明了女主人公的意向，為展示這折戲的戲劇沖突，刻畫人物復雜的內心活動，做好了鋪墊。就全折來說，這支曲子是個總帽，也是個引子。

緊接著，[金菊香]、[梧葉兒]兩支曲子，敘寫女主人公參見二親和柳毅的情景，描繪出龍宮的環境和神話人物的形象特征，且富于動作性。且看龍女三娘參見二親： “凌波襪小上階痕，手提著瀝水湘裙，與你入殿門，在這渾金椅前，參了二親。”龍宮的豪華氣派，水國仙子的綽約風姿，歷歷在目，栩栩如生。女主人公問候錢塘君： “那一場電走雷奔，駕風云的叔父，你可也索是勞神。”寥寥數語，活脫脫地勾勒了一個火暴龍神的凜凜威風。而對柳毅的問候，則唱道： “你水路上風波惡，旱路上程限緊，似這等受辛勤，你索是遠路風塵的故人。”殷勤的問候話語包含著深切的情意，字里行間展示出來的是柳毅志誠仗義的形象和品格，與剛毅暴烈的錢塘君的龍神形象判然有別。

[后庭花] 這支曲子圍繞愛情糾葛，刻畫龍女三娘和柳毅各自的情態、心理，構成了動人的戲劇沖突。柳毅當初拒婚，一則因為錢塘君以暴力威逼，不合道義;再則以為龍女形容憔悴，不堪匹配。可是及至龍女光彩照人地上前拜見時，柳毅不禁頓生悔恨之心，油然而生愛慕之情，竟不顧錢塘君在場，以目傳情，逗引龍女。龍女本來熱切期待與柳毅成就燕爾新婚，雖然明知柳毅已經拒婚，但眷戀不已，仍懷希冀之心。但此刻龍女心中忐忑不安，惟恐柳毅的輕佻舉動被叔父瞧破，惹得他雷霆震怒。通過這一戲劇性場面，柳毅、龍女、錢塘君三個人物各自的情態、心理刻畫得相當成功。尤其是龍女擔心叔父嗔怒數句： “俺叔父敢則嗔，那其間怎的忍，吼一聲風力緊，吐半天煙霧昏，輕喝處攝了你魂，但抹著可更分了你身。你見他狠不狠，他從來恩不恩。”這段唱詞渲染錢塘君性格的暴烈，恰正體現出女主人公對柳毅的無比關切和愛護。有錢塘君這位火暴龍神作陪襯，柳毅與龍女的綿綿情意也就越加顯得扣人心弦。豐富的戲劇沖突，濃郁的神話色彩，真切的人物情態，三者融于一體，使這支曲子成為本折最精彩的曲詞之一。

當柳毅一再表明眷戀之意后，女主人公在[柳葉兒]這支曲子里傾訴了自己真摯的愛情： “你端的心兒順，意兒真，秀才也便休愁暮雨朝云。”然而情愫始通，洞庭君卻令龍女三娘為柳毅把盞送行。龍女三娘心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旋即展開了新的戲劇沖突。

[醋葫蘆]、[金菊香]是把盞勸酒時唱的兩支曲子。宴席間鼓樂喧天的喜慶氣氛，洞庭君、錢塘君頌揚神明的莊重歌聲，這一切襯托出男女主人公的愁苦和怨恨。有情人分手在即，“共歡娛，伴繡衾”化為泡影，“獻殷勤，倒玉樽。只怕他閣著酒杯兒未飲早醉醺醺。”數句唱詞，男女主人公黯然銷魂的情態已呼之欲出。宴席間一派喜慶祝福的貴主還宮樂，與有情人頃刻分離時的凄苦沮喪構成強烈的對比色調，有力地烘托了人物的內心世界。

還有一點值得注意。[金菊香]這支曲子，前半部分化用杜甫的詩句，委婉含蓄地表達了女主人公的惆悵感情。杜甫《贈花卿》詩云： “錦城絲管日紛紛，半入江風半入云。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曲詞稍加改動，變成“錢塘破陣樂紛紛，半入湖風半入云，能得筵前幾度聞”，很明顯，這里熔鑄古典詩詞的意境和詞語，借以表現眼前場景和人物感情，可謂得心應手，天衣無縫。曲詞后半部分，針對錢塘君再次懇求柳毅允婚的科白，女主人公唱道： “還賣弄劍舌槍唇，兀的不羞殺你大媒人。”語言極為通俗生動，是道地的埋怨失望的口吻。這支曲子前后兩部分或雅或俗，卻又和諧統一，兼有典雅凝練和通俗本色之美。應當說明，劇本的其他唱段也具有這種語言特色。

[浪里來煞]是一支尾曲。這段唱主要抒寫女主人公離別相思之苦。“則為你假乖張，不就我這門親，害的來兩下里憔悴損。我則索向龍宮納悶，怎禁他水村山館自黃昏。”有情人從此相隔天涯，天長地久，將恓恓惶惶苦度歲月。至此，戲劇沖突告一段落。女主人公的命運緊緊牽動著讀者的心。這段唱詞直抒胸臆，并借助“水村山館自黃昏”的景物烘托，將女主人公惆悵凄涼的心境渲染得相當感人。

作者是一位寫戲能手。他的曲詞富有戲劇動作性，善于表現戲劇沖突和刻畫人物的情態、心理，語言本色生動，兼有清麗典雅之美，加之濃厚的神話浪漫色彩，使人覺得恍然是洞庭水國的一朵出水芙蓉，是那般的清新幽雅，自然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