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氏族譜,譜蘇氏之族也。蘇氏出于高陽①, 而蔓延于天下。唐神龍②初,長史味道刺眉州③,卒于官,一子留于眉,眉之有蘇氏自是始。而譜不及④焉者, 親盡⑤也。親盡則曷為不及?譜為親作也。凡子得書而孫不得書,何也?以著代也⑥。自吾之父以至吾之高祖⑦,仕不仕,聚某氏,享年幾, 某日卒, 皆書。而他不書者,何也?詳吾之所自出⑧也。自吾之父以至吾之高祖, 皆曰諱某, 而他則遂名之,何也?尊吾之所自出也。譜為蘇氏作,而獨吾之所自出得詳與尊,何也?譜吾作也。
嗚呼!觀吾之譜者, 孝弟⑨之心可以油然而生矣。情見于親, 親見于服⑩,服始于衰,而至于緦麻(11), 而至于無服。無服則親盡, 親盡則情盡,情盡則喜不慶、憂不吊;喜不慶、憂不吊則途人也。吾之所以相視如途人者, 其初兄弟也。兄弟, 其初一人之身也。悲夫! 一人之身,分而至于途人,此吾譜之所以作也。其意曰:分而至于途人者,勢也。勢,吾無如之何也已。幸其未至于途人也,使之無至于忽忘焉可也。
嗚呼!觀吾之譜者, 孝弟之心可以油然而生矣。系之以詩曰:吾父之子,今為吾兄。吾疾在身, 兄呻不寧。數世之后,不知何人。彼死而生, 不為戚欣。兄弟之親,如足于手。其能幾何,彼不相能(12),彼獨何心!
(《唐宋八大家散文總集》卷四《蘇洵散文集》, 河北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
注釋 ①高陽——古代顓頊帝初國于高陽,因號高陽氏。此指顓頊。②神龍——唐中宗李顯的年號(705—707)。③“長史”句——蘇味道,趙州欒城(今屬河北)人,原為長史,后貶授眉州刺史,不久又復為長史。④及——提及。⑤親盡——指超出五服。五服,舊時的喪服制度,以親疏為差等,分為斬衰、齊衰、大功、小功、緦麻五種。⑥著代——位次一代。⑦高祖——曾祖的父親。⑧自出——自己所出。⑨孝弟——又寫作“孝悌”,孝順父母,敬愛兄長。前者稱為“孝”,后者稱“弟”。⑩服——即五服。⑾緦麻——五服中最輕的一種,其服用細麻布制成,服期三月。⑿相能——互相親善、和睦。
賞析 蘇洵倡導古文,強調文章應寫“胸中之言”,應“有為而作”。《〈蘇氏族譜〉引》就體現了這一特點。
作者首先交待了蘇氏的淵源: “蘇氏出于高陽,而蔓延于天下”, “高陽者,黃帝之孫,昌意之子也” (《史記·楚世家》)。蘇味道在唐神龍初被貶授眉州刺史,后“復為大都督府(益州府)長史,未行而卒”(《舊唐書·蘇味道傳》)。蘇味道在眉州留有一子,這就是眉山蘇氏的起始。關于高陽氏和蘇味道之間的傳承關系,蘇洵在《族譜后錄》中進行了詳細的考證。蘇氏家族的歷史,可謂悠久榮耀。關于修譜的原則、詳略、尊諱的體例則以自問自答的形式作了交待。
“觀吾之譜者,孝弟之心可油然而生矣。”蘇洵著眼于“親”與“服”之間的關系,認為血緣是聯系親情的紐帶,而服則體現著感情的親疏。服既指舊時的喪服制度,又指喪服。按與死者關系的遠近,分為五等。不為死者穿喪服,則表明關系已在五服之外, “喜不慶,憂不吊”,相視形同路人。蘇洵由此逆推:現在形同路人的,其當初是兄弟,在兄弟之前則是一個人。這種代代相傳、生生不息的結果卻是親盡服除,陌如路人,實在可悲!然而這卻是必然之勢,不依人的意志為轉移。至此,其所以修族譜的用意已不言而喻。
眾所周知,家是封建宗法社會的基本單位。血緣是人與人之間關系的決定因素。共榮共損的命運使家族成員把家族利益看成是最高利益。一句“五百年前是一家”的話可以化干戈為玉帛,而“大水沖走龍王廟,一家人不認一家人”則常常是戲曲、小說中矛盾沖突的最好系鈴人和解鈴人。封建倫理體系就是以孝為本位建立起來的。孝悌觀念作為統治階級竭力張揚的主要思想而成為封建社會占統治地位的社會意識。這就決定了長幼尊卑的等級秩序,形成了中國人祖先崇拜、歷史崇拜的社會心理。牢記先人的功勛業績,光宗耀祖,成為每一個家族(庭)后世子孫義不容辭的責任。它對于穩固封建秩序起著相當重要的作用。本來,尊老愛幼是我國人民的傳統美德,但這種純樸的思想由于為封建統治所利用而摻雜了許多勢利的成分,變得狹隘而自私。蘇洵固然沒有(也不能夠)以超越時代的見識來改變這種現狀,但他卻從感覺上深刻體驗到這種“一人之身,分而至于途人”的無情之“勢”的悲涼意味。盡管他的修譜之舉于大“勢”無補,但卻能在自家小范圍內于未然之時進行助救并綢繆于已然。從這個意義上,這篇短文也是他一吐“胸中之言”的有為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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