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之·蝶戀花》原文賞析
岳峰遠碧(《瀟湘十景詞》之六)
自衡陽北三十里,至湘潭南六十里,岳峰淺碧,宛轉入望
見說隨帆瞻九面,碧藕花開,朵朵波心現。曉月漸飛金碧顫,晶光返射湘江練。誰遣迷云生絕巘?蒼水仙蹤,霧鎖靈文篆。帝女修眉愁不展,深深未許人間見。
康熙十年(1671),五十三歲的詞人在衡陽茱萸塘的土室“觀生居”內,作《瀟湘十景詞》,歌詠勝景,兼寓故國之情。這一首詠衡山遠峰。衡山古稱南岳,有七十二峰,四時叢碧?!皷|南二面,臨映湘川。自長沙至此,江湘七百里中,有九向九背。故漁者歌曰:‘帆隨湘轉,望衡九面?!?《水經注·湘水》)
衡峰氣象萬千,該選擇什么時間、角度,方能攝取它的絕世風神呢?上片的作法令人神往:在明月流輝的金色世界里,以湘江的浩渺銀波,映襯淺碧的遙峰。又以拂曉的天光,沖淡月色,沖淡夜氣,使遠峰明翠、江水瑩澈。這天才的選擇,已足傳麗景之神。詞人卻意猶未盡,更施用巧比妙喻、化靜為動、變平面為立體的藝術魔法,使之光怪陸離,難描難畫:他將水中峰影比作綠色的蓮花,秀美天成。還讓它破苞乍放,生機蓬勃。那碧蓮仿佛新浴初罷,一朵朵探出水面,婷婷裊裊,照影弄姿,風神綽約,韻致流溢。明月、碧峰及白練(綢子)般的江水,本已沉沉入睡,詞人用“飛”、“顫”、“射”三字使之飛動、閃耀,但見金碧交輝,晶華激射,轉瞬間,那月色、山光、水影交融成空明、絢爛而又渺茫迷離的宇宙,生命的活力在其中熱烈跳動,成了藝術家夢里的仙境。
江山如此瑰麗,誰料過片一聲怒詰,迷云陡起,濁霧排空,將一切麗景盡行吞沒。接著,詞人引著讀者超越時空,向衡山深處,隱隱窺見了高古、奇譎的神話世界:身穿紅錦繡袍的玄夷蒼水使者,若隱若現地指引著高大黑瘦、拱執玄圭的大舜,登險峰、發巨石、啟玉匣,誠惶誠恐地捧出以銀繩編串的黃金簡冊,上面歪歪扭扭拼嵌著青玉的篆文,記載著治水秘訣(參見《吳越春秋·越王無余外傳》)。鏡頭隱去,又倏地顯出一雙絕色佳人,在浩蕩的天風里,衣袂飄飄,屹立衡岳之巔。她們纓絡矜嚴,秋波渺渺;那美麗的蛾眉,宛如遠峰攢聚,正凝著深愁。那是堯女舜妃、湘水的神靈。每當月白風清的靜夜,她們總要超升絕頂,癡癡地望著遠方:大舜巡視南國,葬身蒼梧。會有一個幸運的時刻,能望見他的游魂吧(參見《博物志·史補》、《水經注·湘水》)?今天,這兩位翩翩仙子,卻深深地藏在霧后,仿佛生怕世人看到她們的靈姿仙態。這是什么緣故呢?原來,當年秦始皇為了懲罰揚波阻渡的湘神,曾伐盡湘山樹,使之光禿禿地露出紅土(《史記·秦始皇本紀》)。這年頭,秦火又在蔓延,只能暫時隱避了!正是“憶自贏皇相借問,堯女含嚬、蘭佩悲荒磷”(作者《蝶戀花》)哪!
詠景的作品,拈舉有關故實,便篇章豐盈增色,兼以自炫博聞,這在古代已相襲成風,而詞人卻意不在此。這首詞寓情于景,緬懷南明諸帝,抒發江山盡失的哀愁,方是主旨所在。時距永歷帝被弒、魯王客死臺灣已十年,唐王兄弟則早在順治三年(1646)就敗亡了。除了鄭成功尚據孤島,其它抗清力量已盡被殄滅。下片“霧鎖靈文篆”,是暗將洪水比做清軍,深嘆異族統治的陰霾充斥寰宇,神書杳茫難尋,“水患”便無法消除了。
大舜和永歷諸帝都死于南方,“帝女修眉愁不展,深深未許人間見”,正是詞人抗清失敗,竄伏湘山,卻執著地眷念故國之自我形象的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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