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孫遹·生查子》原文賞析
旅 夜
薄醉不成鄉,轉覺春寒重。鴛枕有誰同?夜夜和愁共。夢好卻如真,事往翻如夢。起立悄無言,殘月生西弄。
彭孫遹是一位很有個性特色的詞人。他的詞多寫艷情,頗得晚唐五代詞風致,尤其是他的令詞,精巧工妙,更為時人所推重。這首《生查子》大致可見彭氏詞風。
詞的上片四句,寫旅邸之夜,旅人孤寂,把酒獨酌,消愁遣悶。起句構詞用語就極為特殊,將“醉鄉”一詞拆開來使用,簡約中含無窮義蘊。言酒醉不酣,難以成眠?!氨∽怼?,義微妙而新奇,這是因為當酒酣睡濃之后,才能得一晌夢中之歡,即是說在酣醉中忘掉一切憂愁煩惱。由于酒意不深,反倒清醒,更無一絲睡意,故言“不成鄉”,猶言不能到醉鄉去,以求得一時解脫。意欲攜酒遣愁,嗜睡忘憂,不想“薄醉”不成眠,愁卻更著,于是在輾轉反側之中,猛然又覺得寒氣襲人,一陣簌簌寒噤,人的睡意陡然盡失,無邊的清愁,深深的鄉思遂緊緊裹住了逆旅中的游子。這是失眠者的一種惡性循環,愈是強制想睡就愈是睡不著,愈是睡不著也就愈是思緒難平。尼采說得非常之有趣:“意志越衰弱,感受、想象、夢想新奇事物的欲望就越漫無節制?!?《強力意志》第三卷第四章)這位旅人的孤獨和寂寞使其神經大為衰弱,失眠有如陰影般籠罩著他。鴛枕,枕的美稱。此刻他一人獨眠孤館,撫枕悵想,舊日與妻子的歡洽,兩情相攜相得的美好記憶,一齊涌上心頭。猛然再回到旅邸的只身獨處之中,不能不使他倍感凄涼。這就形成了極為鮮明的大對比,及待逼出過拍一句“夜夜和愁共”,如何不叫人黯然傷神!清人丁紹儀謂“鴛枕”本作“枕席”,后為王昶所改易,以為這樣一改,言順而律乖了。說見《聽秋聲館詞話》卷二。事實上如不是從詞律著眼,文義差異不大,因為此句后面“有誰同”也表達了同樣的意義。丁紹儀還認為對彭詞“或推為本朝第一,或訾為浪得才名,皆非篤論”。彭詞“旨趣頗近歐、晏,微乏風骨,且未精純耳”。所言比較懇實,然乃就彭詞總體而言,至于這首《生查子》,應該說還是比較精純的。
下片前兩句寫夢,后兩句寫夢覺,再次形成對照。難得的霎時歡欣,覺來卻更加凄苦。好不容易進入夢鄉,未嘗盡溫歡愉卻又驚醒了。他兀然起身,索性不睡,任憑愁思苦纏苦繞?!皦艉谩眱删湓诰浞ㄉ弦蚕喈斂季??!皦艉谩?,是因為夢中可溫“往事”,雖是夢中,卻如在真境;然這往事舊歡畢竟已然如云煙般逝去了,夢到底是夢。舊事歷歷重現,往事反復在夢中重演,待到撒然醒來,方知是夢。兩句用意在一事翻作兩面,將現實與夢境作強烈對照,并自然逗出一個“醒”字。龔自珍有《寫夢》詞云:“是仙是幻是溫柔。獨自凄涼還自遣,自制離愁?!?《浪淘沙》)
也是寫夢境與覺來的對照,所不同的是,彭作根本不去排遣,亦不自制,只是寫無言枯立,人似冰凝,這就更富于表現力,傷情之狀更加逼真。顯然,歇拍乃是“夢醒”情態,“悄無言”,極巧妙。無言,無思,無緒,枯立近于呆癡,則寫盡了愁況。更兼料峭春寒,冷月西斜,其形影孤單,凄愴難禁,自可想見。此景此情,令人何堪!弄,即是巷。詞中旅人是從西巷垣頭窺見一鉤殘月的。小巷的幽深昏暗,月色的冷清慘淡,都為全詞罩上了一層凄涼的色調。
小詞抒發懷鄉思親之情,怨惋幽峭,于短幅中藏無數曲折。且語工意切,句法善變,無論其有無寄托,即使作艷情詞讀之,也自有其佳處在,直可與五代小詞相較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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