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維·蝶戀花》原文賞析
百尺朱樓臨大道,樓外輕雷,不問昏和曉。獨倚闌干人窈窕,閑中數盡行人小。一霎車塵生樹杪,陌上樓頭,都向塵中老。薄晚西風吹雨到,明朝又是傷流潦。
王國維致力于填詞,主要在光緒三十年(1904)至三十三年(1907)間。這期間,他曾飽嘗生離死別的滋味。如在光緒三十二年(1906),他為謨生兩度北上,一次歸來奔父喪,一次歸來賦悼亡,都是生離之后繼以死別。因此,他的《人間詞》甲、乙兩稿中有不少寫離恨別苦的篇什,而由于有切身感受,往往寫得極其凄惋悱惻。這首詞也以居者之相思、行者之旅愁為抒寫內容。但如果細加品味,可以看到,它是作者所說的“造境”之作,不是“寫境”之作(見《人間詞話》第二則)。其所造之境、所托之意,已超越了一時一地一事,不復是個人的,而是帶有普遍性的人間悲劇。用他在《紅樓夢評論·余論》中的話來說,“所寫者,非個人之性質”,而是“人類全體之性質”。
詞以“百尺朱樓臨大道”一句在起處展示了兩個空間:一個空間是一座高樓,另一空間是一條大道。前者是居者的空間,后者是行人的空間。這兩個空間為下面所要描述的那一人間悲劇提供了舞臺。緊承這一起句,二、三兩句“樓外輕雷,不問昏和曉”,先寫這條大道上不分晝夜、往來不停的車馬,讓讀者見到風塵仆仆的行人前,先聽到隱隱若雷的車聲。這兩句,除了要引出下面所寫的“行人”外,其詞筆所及,則并不局限于某一個行人,主要是寫那樓外的勞勞塵寰、擾擾世界——產生無數生離死別悲劇的大舞臺。詞的第四句“獨倚闌干人窈窕”,把高樓內的居者也推上了場。“窈窕”,點明其身分為女性;“獨倚”,暗示其處境之孤寂。過拍“閑中數盡行人小”一句,更把樓上獨倚闌干的閨人與樓外車馬勞頓的行人連結了起來。也許這位閩人所期待的是某一個行人的歸來,而其一片遐思、無窮幽恨卻投向和融入那樓外熙熙攘攘的行人群中。句中的“閑”字和“數盡”二字,寫出了其百無聊賴的狀態;句末的一個“小”字,寫出了其目送每一個行人遠去的情景。這是寫樓上之人的俯視,如果同時兼寫樓下之人的仰視,則正似姜夔《過德清》詩所寫:“溪上佳人看客舟,舟中行客思悠悠。煙波漸遠橋東去,猶見闌干一點愁。”這“一點愁”是居者與行人所共有、相溝通的。
下片換頭“一霎車塵生樹杪”句,在寫法上是以掃為生,先把出現于上片的車馬行人一筆掃去,從而生出下文。獨倚闌干,閑數行人,本已難填補空虛的歲月,更何況路過樓前的車馬,在望中總歸是迅即遠去,最后只見樹杪揚起一陣灰塵,連那投向行人的視線竟也在一霎間為空間的距離所阻斷。但最可悲的卻是下兩句所說:“陌上樓頭,都向塵中老。”人已為無情的空間隔離,而無情的時間又使陌上、樓頭之人,分別在風塵仆仆的旅途中、在閑數行人的闌干畔老去。那么,縱使行人有歸來之日,也將如作者在另一首《蝶戀花》詞中所說:“閱盡天涯離別苦。不道歸來,零落花如許。”在這充滿苦痛的人間,離別是一個悲劇,歸來還是一個悲劇。作者筆下的悲劇往往不是單一、孤立的,而是綿延相續、重重疊疊的;在作者看來,人生的苦海,無論從時、空兩方面看,都是無邊無際、沒有盡頭的。詞的歇拍兩句“薄晚西風吹雨到,明朝又是傷流潦”,則把詞境化入傍晚的風雨之中,在終篇處推出一個明天將出現的路途積水、車馬難行的更凄苦的場面。
作者在《人間詞話》中把詞人的觀照分為“以我觀物”和“以物觀物”兩者,并指出:前者,“物皆著我之色彩”,為“有我之境”;后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為“無我之境”。署名樊志厚作的《人間詞乙稿序》似把這首《蝶戀花》歸入后者,稱其為“意境兩忘,物我一體”的“合作”,也就是說,這是一首屬于“以物觀物”、審美主體與審美客體已合而為一之作。詞人對此人間悲劇是作為純客觀的觀照者來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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