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景祁·秋霽》原文賞析
基隆秋感
盤島浮螺,痛萬里胡塵,海上吹落。鎖甲煙銷,大旗云掩,燕巢自驚危幕。乍聞唳鶴、健兒罷唱從軍樂。念衛霍,誰是漢家圖畫壯麟閣?
遙望故壘,毳帳凌霜,月華當天,空想橫槊。卷西風、寒鴉陣黑。青林凋盡怎棲托?歸計未成情味惡。最斷魂處,惟見莽莽神州,暮山銜照,數聲哀角。
光緒十年(1884)秋八月十三日,法帝國主義的艦隊在炮轟馬尾船廠、全殲清政府福建水師之后,再次進攻基隆。清政府駐臺守軍在福建巡撫劉銘傳的督率下,雖艱苦抵抗,但終于失守。這首詞所抒發的就是作者在基隆失陷后的憂國之情。有的注本謂寫甲午戰爭事,細味詞意并結合作者其他各詞參證,非是。
“盤島浮螺,痛萬里故塵,海上吹落。”這是一個倒裝句式,意即痛萬里故塵從海上吹落于盤島浮螺之上。“盤島”、“浮螺”均喻指臺灣,故塵吹落臺灣,就是指法帝國主義占領基隆。一個“痛”字,既有對入侵者的痛恨,又有對山河淪陷的痛惜和對清軍將領防守失敗的痛憤,含義十分豐富。“鎖甲煙銷”以下,敘基隆失陷對士氣民心產生的強烈影響。戰士的盔甲已在戰火中銷毀,戰旗也為濃密的戰云所掩而黯然失色,這使得全臺士民不禁都有一種“魚游于沸鼎之中,燕巢于飛幕之上” (梁·丘遲《與陳伯之書》) 的危險之感。作者時在淡水,距基隆甚近,這種感覺可能更加強烈。而臺灣守軍將士更是在一敗之后,覺得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再也無人高唱“從軍樂”了。這種情況使作者不能不慨然而嘆:今天有誰能象漢代的衛青、霍去病卻匈奴數千余里那樣,抵抗法帝國主義的侵略呢?麟閣即麒麟閣,是漢宣帝時圖畫功臣像之所。衛青、霍去病皆漢武帝時人,他們并未被畫象于麒麟閣上。作者這里只是借指為國家建立巨大功勛的意思。這里“乍聞唳鶴”三句顯然是對臺灣守軍的譏刺和指責。據劉銘傳於光緒十一年六月給皇帝的奏疏中稱: “臺灣軍務弛廢已久,湘淮各軍皆強弩之末……兵丁多半煙病,將貪兵猾,寬則怠玩不振,積弊難除; 嚴則紛紛告假,去而之他。” (連橫《清代通史·劉銘傳傳》)則軍紀之壞,戰斗力之弱已到了何等地步! 可見作者的指責確是有據而發。
上片以敘事為主,下片轉為寫景抒情。作者在皓月中天的深夜,遠遠眺望已經廢棄的戰壘,但見一座座營帳蒙著慘白的濃霜,營中將士卻早已棄帳而去。想到軍隊如此腐敗無能,作者的心頭也不禁如嚴霜所侵一般寒冷。當年那釃酒臨江,橫槊賦詩的一世之雄曹孟德如今安在?今天的中國是多么需要一個這樣的英雄呵! 然而,“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古代的英雄已不可復出,作者的希望也只能是“空想”而已。這“空想橫槊”四字與上片的“念衛霍”二句有著相似的潛臺詞,即對當時守軍將領的失望和批評。
作者由曹操的橫槊賦詩,又想到他有名的慷慨悲涼的樂章《短歌行》:“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眼前西風吹過,一陣陣寒鴉隨風飛來。可是,往昔郁郁蔥蔥的樹林已凋蔽盡凈,這鴉群何處棲身呢?據《臺灣通史·外交志》載臺灣兵備道劉璈寫給內閣的封章曰: “今法人占基,弁兵奸擄燒殺,無惡不為,甚將該婦女孩童擄入兵船有數百名之多。又在南北海面,假稽查為名,截奪民船魚米雜物,擄掠民人。”顯然,詞中作者是用比興手法,對基隆人民在戰火中遭受的劫難表示同情。然而,這凋盡的青林又豈止是基隆的象征,整個神州大地不都在帝國主義侵略的炮火下震顫、流血、呻吟嗎?作者為浙江錢塘人,宦游千里,如今基隆既已不可棲息,淡水也難安身,欲返回大陸,卻又因法軍封港,偷渡為難(作者后來終于在是年十月突破法軍封鎖,返回大陸。可參閱作者的《酹江月·樓船望斷》一詞) ,因而心情十分抑郁。所謂“歸計未成情味惡”指此。然而,最使作者神傷的,并非自己的有家難歸,而是大清帝國日薄西山,氣息奄奄的衰微景象。結尾“最斷魂處,惟見莽莽神州,暮山銜照,數聲哀角”就是這層意思。神州而曰“莽莽”,何其雄偉闊大! 這是一個巨人的形象。可是,這個巨人如今已病入膏肓,即將落山的一縷殘陽照在它的身上,顯出的只是一副慘淡的病容。這種垂死巨人的形象比起一個小生命的逝去,更能震撼人們的心靈。空中回蕩的幾聲哀囀的號角(不是“角聲滿天秋色里”!不是“夢回吹角連營”! )非但不能鼓起人的斗志,反而更使人感受到帝國沒落的哀傷。
這首詞寫得蒼涼沉郁,作者近觀基隆、放眼全國而產生的深廣憂憤,通過“萬里故塵”、“莽莽神州”所構成的遼闊布景,煙、云、霜、月、寒鴉、夕照給這幅布景所涂抹上的一層暗淡色彩,“唳鶴”、“哀角”所傳出的使人心折骨驚的凄涼音調,鮮明準確地傳達給了讀者。由此,我們可以看出作者在選詞造境方面所用的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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