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極樂寺紀游
袁宗道
高梁橋水(1),從西山深澗中來(2),道此入玉河(3)。白練千匹(4),微風行水上(5),若羅紋紙(6)。堤在水中,兩波相夾,綠柳四行,樹古葉繁(7),一樹之蔭(8),可覆數席(9),垂線長丈余(10)。岸北佛廬道院甚眾(11),朱門紺殿(12),亙數十里(13)。對面遠樹,高下攢簇(14),間以水田(15)。西山如螺髻(16),出于林水之間(17)。極樂寺去橋可三里(18),路徑亦佳,馬行綠蔭中,若張蓋(19)。殿前剔牙松數株(20),松身鮮翠嫩黃,斑剝若大魚鱗(21),大可七八圍許(22)。予弟中郎云(23): “此地小似錢塘蘇堤(24)。”予因嘆西湖勝境入夢已久(25),何日掛進賢冠(26),作六橋下客子(27),了此山水一段情障乎(28)!
〔注釋〕(1)高梁橋: 北京西直門外高梁河上所架設的橋。(2)西山: 北京西郊名勝,是太行山支脈,眾山連接,山名很多,總名為西山,又名小清涼。澗(jian):夾在兩山間的流水。(3)道: 道路; 這里作動詞用,是取道、流經的意思。玉河:水源出自北京市西北玉泉山下,流為玉河,匯成昆明湖。出而東南流,環繞紫禁城,注入大通河。(4)練:白色的熟絹。(5)行: 經歷,引伸為吹過。(6)羅紋紙: 一種表面有著象質地輕軟的羅那樣的椒眼紋的紙。(7)葉繁: 樹葉茂盛。(8)蔭(yin): 樹蔭。(9)覆(fu): 遮蓋,掩蔽。(10)垂線: 下垂的柳絲。(11)佛廬: 佛寺。道院: 道觀,道教的廟宇。(12)朱門: 紅漆門。紺(gan): 天青色,深青透紅之色。紺殿: 紺色的佛、道殿宇。(13)亙(gen): 連接。(14)攢(cuan):聚集。簇(cu):叢聚。(15)間(jian):隔。(16)髻(ji):把發挽在頭頂上打成的結。螺髻: 螺殼狀的發髻。(17)出: 顯露。(18)去:距離。可: 大約。(19)蓋: 傘。張蓋: 打傘。(20)剔(ti)牙松: 針葉象牙簽一樣的松樹。株: 棵。(21)斑剝: 色彩相雜的斑點。(22)圍:計圓周的量詞,有幾種說法,一說“徑尺為圍”,一說五寸為圍,一抱也叫圍。許: 表示約略估計之詞。(23)中郎: 袁宏道(1568—1610),字中郎。明公安人,萬歷二十年進士,曾任吳縣令、稽勛郎中等職。與兄宗道、弟中道并稱“三袁”,是公安派最有成就的作家,著有《袁中郎集》、《觴政》、《明文雋》等。(24)錢塘: 古縣名,即今杭州。蘇堤: 在杭州西湖,宋蘇軾知杭州時所筑,橫截湖面,中為六橋九亭,夾道植柳。(25)勝境: 優美的境地。(26)掛進賢冠: 進賢冠,古代儒者所戴的緇布冠。漢制,自公侯下至小吏,以三梁、二梁、一梁分別貴賤,元以后廢除這一規定。掛冠,棄官而去。(27)六橋: 見前“蘇堤”注。客子: 旅居異地的人。(28)情障: 情懷。
〔鑒賞〕晚明文壇上的公安派,反對前后七子的復古主張和對古人作品的摹擬剽竊,標榜“獨抒性靈,不拘格套”,以清新活潑的文字,“一掃王(世貞)李(攀龍)云霧” ( 《公安縣志·袁中郎傳》),解放了文體,對散文的發展作出了貢獻。由于當時宦官專權,政治腐敗,朝中黨派斗爭劇烈,一般不敢參加斗爭、又不愿同流合污的士大夫,多遁跡園林,寄情山水,想求得精神上的解脫和樂趣。公安派的領袖“三袁”(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三兄弟)就是這樣的人物。他們在那種環境里,又受到李贄“童心”說的影響,創作不是為著表現生活,而是為著表現“心靈”,因此,多描寫自然景物和身邊事,追求“韻”和“趣”。他們的一些清麗的山水小品,寫得非常出色。
《極樂寺紀游》為袁宗道在北京任職時所寫。全文可分三段,第一段寫高梁河一帶的景色。作者公事之暇,出北京西直門,往極樂寺游覽。當他向西北行至高梁橋時,立即被美麗的風光吸引住了。文章就從橋下的流水寫起: “高梁橋水,從西山深澗中來,道此入玉河。”這個起筆,寓描寫于敘述之中,通過交代高梁河水的來龍去脈,繪出了遼闊的意境。接著,文章描寫水的狀態,用“白練千匹”作比,高梁河水從上游到下游,既清澈又明亮,象千萬丈白色的熟絹在輕輕晃動,給人以柔和潔凈之感。再看近處的水面上,微風吹過,激起層層微波,“若羅紋紙”,大自然畫出的圖案多么美妙! 開篇至此是第一段的第一個層次,這一層寫河水,并以水帶出其他景物。文章接寫河堤,這是第二層。先點明堤的位置是在水中。“兩波相夾”,這一雋語令人想起李白的詩句“兩水夾明鏡”,如果移來形容這條堤,一定十分恰當。至于堤面上的景物,也很有特色,文章寫道: “綠柳四行,樹古葉繁,一樹之蔭,可覆數席,垂線長丈余。”我們讀到這里,不禁為之神往。且不說二三月春水平堤,柳煙凝碧; 八九月長堤秋柳,依依可愛; 就是作者面臨的垂柳迎風,翠堤如帶,也已經十分動人了! 它使人聯想到“柳浪聞鶯”的勝境。第三層寫高梁河兩側的風光。先寫瞭望河北岸時看到的異境: “岸北佛廬道院甚眾,朱門紺殿,亙數十里。”作者以撩人的彩筆,勾畫出了一個龐大的宗教建筑群的形象,激起人們的游興。我們可以體會到,這所謂“方外”之地,對于袁宗道這樣厭惡腐敗朝廷,抽暇出來換換空氣的士大夫,是有很大的吸引力的。作者在這里看似泛寫河北的景物,實際上是為下文寫游極樂寺暗示去處。這正是文中的緊要之筆。接著,再寫河南岸景物: “對面遠樹,高下攢簇,間以水田。西山如螺髻,出于林水之間。”這幾句寫出了另一種境界,綠樹青山,田園如畫,既恬靜,又淡雅。那里雖不是作者這次出游的目的地,但是對于從泥淖般的官場中走出來的作者來說,望之怎不感到心胸開闊,煩憂頓消,而且悠然意遠呢? 這一筆緊接 “朱門紺殿”的描寫之后,從側面烘托了主題。第一段以高梁橋為立足點,隨著視線的轉移,分上面三個層次鮮明地描繪出了高梁河一帶的景色。雖未提到極樂寺,但極樂寺已隱于筆端; 雖未言情,而情已寓于景中。這樣寫不但耐人尋味,而且為下文打好了伏筆。
第二段緊接上文,寫游覽極樂寺。先交代寺的位置,但是文章只說它距高梁橋“可三里”,卻沒有點出方向。這是為什么呢? 因為上文已寫明“岸北”有許多“佛廬道院”,不言而喻,極樂寺即其中的“佛廬”之一,方位是在高梁橋之北。不過,上文說那些寺院相連有幾十里長,所以這里點明極樂寺與橋的距離是非常必要的。作者用筆既惜墨如金,又極其綿密。接著,描述去極樂寺的路徑,作者先敘述自己總的觀感,然后再以形象的描寫來加以坐實: “馬行綠蔭中,若張蓋。”這與上文所寫的堤柳相映成趣。然而,這些行道樹又與堤柳不同,不是“垂線長丈余”,而是“若張蓋”。作者的筆觸十分細膩,同是寫佳樹美蔭,卻寫出其差別,別有一番情趣。這里,作者雖是寫路上的景色,但他自己也已融入景色之中,成為“景”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我們仿佛看到,作者騎著馬在綠蔭下行走,而那些樹木就象打著一把把綠色的傘,侍立在道旁,儼然一幅活靈活現的圖畫。在描述路徑之后,文章突接殿前剔牙松的描寫,而極樂寺的殿堂院宇以及作者在寺內的活動等等,皆一字未著。這是因為上文關于“佛廬道院”、“朱門紺殿”的描寫中,已包括著極樂寺的形象,極樂寺的建筑與一般寺廟相仿; 同時,作者在寺內的游覽情況,也沒有特殊之處,讀者完全可以憑藉自己的生活經驗,把它們想象出來,文中無須贅述。而且,不寫還更能調動讀者的想象。這種文筆,真是既儉省,又傳神,達到了“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的化境。至于殿前的幾株剔牙松,作者形容它們的形態是: “松身鮮翠嫩黃,斑剝若大魚鱗,大可七八圍許。”這的確是不同尋常的古松,值得一寫。而且,松樹的經霜不凋,與作者不愿與惡勢力同流合污,在精神上有相通之處,這大概也是他特別留意幾株古松,并給予細致描繪的原因之一吧。第二段寫極樂寺之游,只就路徑和剔牙松加以點染,主要部分全用虛寫; 通過暗示和啟發,使讀者“思而得之”,收到了“鏡花水月” ,倍覺鮮妍的效果。
第三段寫游極樂寺的感想。文章從作者的弟弟袁中郎的話著筆,袁中郎說: “此地小似錢塘蘇堤。”此語概括了極樂寺一帶的景色特點,不但照應了上文關于河堤的描寫,而且使文中先后所寫的各種景物都連成一片,在讀者心中形成完整的畫面; 同時,令人想起杭州蘇堤的風光,并以之對心目中極樂寺一帶的景色進行調整和補充,使極樂寺風景區顯得更為優美。作者寫出他弟弟的話,既總結了上文的景物描寫,又交代了同游的還有他的弟弟袁中郎。筆法巧妙,不露痕跡。而且,這樣寫還引出了此游的感想,達到卒章顯志的目的。文章緊接袁中郎的話之后,很自然地寫道: “予因嘆西湖勝境入夢已久,何日掛進賢冠,作六橋下客子,了此山水一段情障乎! ”作者的這一番感嘆,表面上只是表示自己酷愛游山玩水,因思慕“西湖勝境”,連官也想棄而不為了。其實,這里曲折地表達了他對腐敗朝廷的不滿,有掛冠入山之意。他并不是只因酷愛山水,便想棄官閑游,而是因為厭惡當時官場的黑暗,才加劇了遁跡園林、寄情山水之思。作者記極樂寺之游,以愿“作六橋下客子”作結,不但奏出了更為響亮的山水贊歌,而且使讀者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如此以側筆點睛,真是去路悠然,挹之不盡。
縱觀這篇文章,作者通過景物描繪,抒寫了不愿與閹豎權奸同流合污的情懷。一字一句都是“從自己胸中流出”,確是“獨抒性靈” 之作。還應看到,當時具有這樣的思想感情的士大夫,并不是個別的,所以,作者雖是抒寫自己的個性,卻表現了朝中一部分不愿助紂為虐,想從園林山水中獲得精神解脫的士大夫的共性。可以說,文中抒寫的是一種典型情緒。
在寫法上,本文完全打破了一般游記文的“格套”。第一段以全文一半以上的篇幅,描寫高梁河一帶的景色,絕口不提極樂寺。但是,讀者從下文的啟示中,卻領悟到寫高梁河一帶的景色,正是在寫極樂寺及其附近的風光。第二段明寫游極樂寺,卻對寺內游覽活動一字不提,把這個在游記中通常要詳加記述的部分,完全留給讀者去體會,去想象,使讀者得到更多的美的享受。還有,關于同游者的姓名,按游記通常的格式,要放在篇末加以說明,但是本文卻通過記述其弟袁中郎對景色的評論,順便帶出,顯得自然、巧妙。凡此種種,都使讀者在會心之余,感到韻味深長,妙趣橫生。再就語言來說,不用典,不拾古人牙慧,既平易,又凝練,生動形象,色彩鮮明,具有散文詩的情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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