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兆騫·念奴嬌》原文賞析
家信至有感
牧羝沙磧,待風鬟、喚作雨工行雨。不是垂虹亭子上,休盼綠楊煙縷。白葦燒殘,黃榆吹落,也算相思樹。空題裂帛,迢迢南北無路。消受水驛山程,燈昏被冷,夢里偏叨絮。兒女心腸英雄淚,抵死偏縈離緒。錦字閨中,瓊枝海上,辛苦隨窮戍。柴車冰雪,七香金犢何處?
清順治十四年(1657)發生于江南的丁酉科場案,使許多人受到株連。吳兆騫是這一科的新中舉人,也受到牽涉,第二年即被遣戍寧古塔。寧古塔在當時是一個荒涼寒冷的世界,按律例,流人的父母兄弟妻子均當隨戍,由于友人的斡旋,吳的全家才免于流徙。四年以后,妻子葛氏由家鄉出關來伴,在戍所生有一子四女。吳兆騫在寧古塔生活了二十三年之久,康熙二十年(1681),依靠友人顧貞觀與納蘭性德的父親、大學士明珠的救援,才得以生還。這首《念奴嬌》是詞人接家信后,得知其妻欲來戍所,有感而作,時約1662年左右。
上片首句“牧羝沙磧”,化用蘇武牧羊故事。《漢書·李廣蘇建傳》載,蘇武出使匈奴,被拘留,誓不投降。匈奴“乃徙武北海上無人處,使牧羝(公羊),羝乳乃得歸”。公羊不能產子,匈奴人故設此語以絕蘇武生還之念。“沙磧”,荒涼大漠,指寧古塔。此句表達了自己難以生入山海關的絕望心情。“待風鬟”一句,筆鋒一轉,有“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效。此句用唐傳奇小說中柳毅遇牧羊龍女的故事:唐柳毅應舉下第,歸途中遇一婦人“牧羊于野,風鬟雨鬢”,問之,知是龍女,又問她牧羊何用,龍女回答說:“非羊也,雨工也。”于是柳毅為龍女傳書于其父洞庭君,終于解救了龍女的困厄(見《太平廣記》卷四一九引《異聞集》)。本詞中的“風鬟”是用牧羊龍女的形象借指自己的妻子。兩句的意思是:我在荒漠牧羊,已絕歸望,正等待著你到來似龍女一樣將這些羊群喚作“雨工”,及時降下滋潤我心田的甘霖。詞意宛轉曲折,連用二典,與作者處境關合,天然渾成,不露斧鑿之跡。
垂虹亭在作者家鄉吳江(今屬江蘇),是家鄉風物的代表。“不是垂虹亭子上”以下七句,用一系列形象巧妙地將戍所的艱苦以及對遠隔千里的妻子的懷念淋漓盡致地揮灑而出,暗中又透露出幾分鄉思。“相思樹”即紅豆,唐王維《相思》詩:“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紅豆又名相思子,傳說古時有人客死在外,其妻哭死于樹下,化為紅豆。“裂帛”,割裂絲帛作書信。七句是說:這里沒有故鄉如煙的綠柳,眼中只見燒殘的白葦、落了葉的黃榆,也只好把它們當成紅豆樹,作為你我相思的表證。欲把知心的話寫成書信,又恨關山阻隔,無路可達。言外之意仍是盼望妻子早早到來,以慰相思的苦痛。唐李白《寄遠》:“相思無日夜,浩蕩若流波。”宋黃庭堅《望江東》詞:“燈前寫了書無數,算沒個、人傳與。”窮居獨處的人最渴望感情的慰藉,更何況作者又是一個名滿江南的多情才子呢!
換頭轉入作者夢中之境。他于“燈昏被冷”的凄清之夜,夢里也常常掛念妻子一路跋山涉水來關外的旅途煎熬。這是一種矛盾心理的流露,一方面怕妻子難以忍受路途的辛苦,一方面又計算行程,盼她來臨,這正是作者“夢里偏叨絮”的原因。“兒女心腸”二句是對自己矛盾心理的進一步刻畫;兒女情長,英雄淚下,這分離的痛苦,至死也難消除。對妻子的思念偏借夢境表現,恰是作者夜以繼日相思無限的實錄,絕非矯揉造作之詞。
清郭麐《靈芬館詞話》卷二評此詞曰:“與升庵(明楊慎)‘易求海上瓊枝樹,難得閨中錦字書’同一凄怨。”指出了此詞“錦字閨中,瓊枝海上”八字的寓意。《離騷》“折瓊枝以為羞兮”句張揖注:“瓊樹生昆侖西,流沙濱,大三百圍,高萬仞,其華食之長生。”(宋洪興祖《楚辭補注》引)后人假托李陵別蘇武詩即有“思得瓊樹枝,以解長渴饑”之句。又前秦蘇蕙,字若蘭,因其夫竇滔被徙流沙,故織錦為回文旋圖詩以贈,極其凄惋(見《晉書·竇滔妻蘇氏傳》)。后世以妻寄夫的書信為錦字。本詞暗用楊慎詩意,僅是其中的一層涵義:妻子寄到戍所的書信,遠勝過荒漠中難求的瓊枝。它還有另兩層涵義:一、在絕域得到妻子的書信,如同得到瓊枝一樣,可解饑渴,真是“家書抵萬金”(杜甫《春望》)啊!二、閨中的書信給我以莫大的安慰,她那瓊枝一般的身影就要映在這片荒涼的土地上,分擔我的憂愁。三重意象,相互交織,將作者難以言傳的喜悅、感慨、愛戀之情和盤托出,體現了形象大于思維的規律。
“柴車”兩句,用貌似漫不經心之語道出了內心的惆悵。二句仿佛是閨中的謔語,感傷中又有幾分溫柔的調侃:迎接你的到來,只有冰天雪地中的一架簡陋的木板車,那配得上你的華麗的七香寶車讓我何處尋覓?戍所生活的艱苦被作者用輕描淡寫的口氣道出,饒有風情。無怪乎清譚獻評此詞說:“其氣不衰,宜乎生還。”(《篋中詞》)
全詞平白如話,用典純熟自然。意象的多重組合使全詞感情回環跌蕩,一片兒女情躍然筆端。所謂“心中幽約怨悱,不能直言,必低回要眇以出之,而后可感動人”(清沈祥龍《論詞隨筆》),可作此詞的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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