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深·念奴嬌》原文賞析
秋日懷鄉,用東坡韻。
大江東去。是吾家、一段畫笥中物。襟帶五湖吞百瀆,說甚黃州赤壁。兩岸蘆汀,一灣柳浪,海涌橋頭雪。滄浪聲里,漁翁也是豪杰。
明年擬賦歸來,輕舟短棹,兩腋清風發。春水穩如天上坐,閑看浮漚興滅。黃歇穿沙,袁崧筑壘,到處堪晞發。鱸魚莼菜,一任江天歲月。
此詞題為《秋日懷鄉》。上半闋寫其家鄉上海壯美之景。“大江東去”,用東坡語,亦切上海特點。作者不說其景之如何壯美,而說“是吾家一段畫笥中物”。語意俱新,亦極親切。懷思之情,已可概見。“襟帶”句極寫其壯闊,用王勃《滕王閣序》中語:“襟三江而帶五湖”,又范仲淹《岳陽樓記》中語:“銜遠山,吞長江。”瀆,亦大水,所謂“各獨出其所而入于海。”昔以江、河、淮、濟為四瀆。這以黃州赤壁比之,其大小、闊狹之判然,自不待說了。“說甚”句,不無自豪感。這主要是說其壯。“兩岸”、“一灣”、“海涌”句,則寫其壯而美。“兩岸”,見其闊;“一灣”,知其深;“蘆汀”,色素; “柳浪”,影碧。而海浪向橋頭涌來,恍如飛起連天大雪。較之東坡寫黃州赤壁句: “濁浪排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是另一番景象。蓋坡句只是切江,此則切江而連海,有宏闊,也有深曲; 有動態,也有靜態; 有飛白,也有垂碧。不徒壯,而且美。以上主要寫景物之令人懷戀;過拍則轉到人物之令人思慕上來。“滄浪”句,用《楚辭·漁父》事:“漁父莞爾而笑,鼓櫂而去,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 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審時度勢,人醉我醒;情熱而志遠,特立而獨行。這樣的漁父,豈不也是豪杰! 這是從東坡詞意翻轉而出。東坡說到“一時多少豪杰”,只及周瑜、諸葛亮等叱咤風云的人物; 而此則及于遠逐江海的“漁父”。蓋東坡當時尚思有所作為,而此詞作者則已倦于宦海浮沉了。處境不同,心事各別。東坡說:“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如果說,“漁父”也是“風流人物”,那就尚未淘盡,而可與之垂釣江海,快敘平生了。如此說來,人物與景物俱勝的故鄉,怎不令人思念呢?
詞的下半闋,集中寫懷念之情。換頭并以下二語,用陶潛《歸去來辭》意。《歸去來辭》云:“舟搖搖以輕飏,風飄飄而吹衣。”這里并不只是重復這個意思。昔人狀人之清貧,官之清廉,都說是“兩袖清風”。“兩腋”句,暗含此意,而易“袖”為“腋”,則不黏不脫; 既應 “輕舟短櫂”,又可藉達此意。“春水”句,出杜甫《小寒食舟中作》句:“春水船如天上坐。”而易“船”為“穩”,既可避免與“輕舟”犯復;又可與“閑看”相應。正因為 “穩”才可“閑看”。“浮漚”,水上浮泡,昔以喻生滅之易,世事之無常。李遠《題僧院》句:“百年如過鳥,萬事盡浮漚。”即此意。薛季宣《龍翔寺》句:“世緣生滅幾浮漚”。由“萬事”而至于“世緣”,進了一層。貢師泰《題滕王閣圖》句:“天地一浮漚”。由“世緣”而至于“天地”,其意自更深遠了。這里說的“浮漚興滅”,可以包括上述意思。而上著“閑看”二字,乃以超曠之筆,寫深至之思。黃歇,袁崧,都是與上海有關的人物。黃歇,戰國楚人,相楚,封于吳,號春申君。其所浚江名黃浦,別名黃歇浦,春申江。這里,既指人,又指地。“穿沙,”語意雙關,既指黃歇浚江,又指江水之順流穿沙而出。袁崧,袁山松之別稱,晉陽夏人,史稱其“博學能文,嘗著《后漢書》百篇。”曾官吳郡太守。“穿沙”、“筑壘”,遂使江水安流。故云“到處可晞發”。“晞發”,暴干其發。《齊東野語》:“趙子固買舟湖上,飲酣脫帽,以酒晞發,旁若無人。” 《楚辭·九歌·少司命》:“與女(汝)沐兮咸池,晞女發兮陽之阿。”宋愛國志士謝翱號晞發子,著有《晞發集》。此五字,狀既無水患之來,又無敵寇之侵,到處可以任其逍遙、容與,自由自在地生活。對歇拍是一種暗暗的逗引。歇拍,用張翰秋風起而思莼羹鱸膾事。辛棄疾《水龍吟·楚天千里清秋》:“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季鷹歸未? ”季鷹,張翰字,切時切地,既點 “秋日”,兼寫 “懷鄉”之思。“一任江天歲月”。這“江天歲月”,以 “鱸魚莼菜”為其生活內容,自是美好; 而“一任”,乃含無拘無束之意。至此可見,作者對其家鄉的懷念,實際上是對宦游生活的厭倦,而對美好的自由生活的希求。在當時的社會里,志趣是較為高潔的。詞筆亦頗清暢。但我們讀辛棄疾《沁園春》句:“意倦須還,身閑貴早,豈為莼羹鱸膾哉! ”其詞意之深婉,胸襟之闊遠,筆力之超拔,都非此詞作者所能企及了。
此詞在結構上頗有特色。上半闋寫家鄉景物之壯美,人物之堪企羨;下半闋則寫其懷思之深切,亦即對美好的自由生活的渴望。下半闋對上半闋可說是逆挽。故一起顯得峭拔,一結則富有情味、思致。而歇拍與過拍遙相襯發,足見其“擬賦歸來”,意尚不純在“鱸魚莼菜”。其間,隸事,用事,亦頗恰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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