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廷式·八聲甘州》原文賞析

送志伯愚侍郎赴烏里雅蘇臺參贊大臣之任，同盛伯羲祭酒、王幼霞御史、沈子培刑部作

響驚飆、越甲動邊聲，烽火徹甘泉。有《六韜》奇策，七擒將略，欲畫凌煙。一枕瞢騰短夢，夢醒卻欣然。萬里安西道，坐嘯清邊。策馬凍云陰里，譜胡笳一曲，凄斷哀弦?？淳佑龟P外，依舊草連天。更回首、淡煙喬木，問神州、今日是何年?還堪慰，男兒四十，不算華顛。

這首詞作于光緒二十年甲午(1894)十一月，是文廷式代表作品之一，不特悲壯風格直摩辛棄疾之壘，而且關涉到甲午戰爭時的國家大事，是一篇出色的詞史。

志伯愚名銳，他塔拉氏，滿洲人，侍郎長敘之子，出嗣給廣州將軍長善，瑾、珍二妃是他的胞妹。光緒三年(1877)文廷式在廣州時，客長善幕府，與志伯愚交游，關系極密切。志伯愚于光緒六年(1880)成進士，官編修，擢禮部右侍郎。光緒十五年(1889)，其二妹被選入宮，冊封為瑾嬪、珍嬪。二十年(1894)，瑾、珍二嬪進為妃。這年七月，中日戰事起。其時兵事要電，都由總理各國事務衙門長官篡改后進呈皇帝，蒙蔽真相。文廷式時在京師官侍讀學士，署大理寺正卿，與志伯愚上奏折揭發。中日戰事，清軍失利，廷臣分主和主戰兩派，議論紛紜。九月初八，二人都上折請連英伐日，英人不同意，伯愚自請赴熱河練兵。珍妃素贊光緒帝主戰，為慈禧太后所嫉視，十月，太后誣稱二妃“習尚浮華，屢有乞請”，“肆無忌憚”等等，降為貴人。伯愚因此被解除兵柄，降授副都統，出為烏里雅蘇臺參贊大臣，便道出張家口前往。烏里雅蘇臺，清代在外蒙古三音諾顏西境，為烏里雅蘇臺參贊大臣駐所，現在已屬蒙古人民共和國，為扎布汗省省會。盛伯羲(1850—1899)名昱，清室室，時官國子監祭酒。王幼霞(1848—1904)名鵬運，號半塘老人，廣西臨桂(今桂林)人，時官監察御史。沈子培(1850—1922)名曾植，浙江嘉興人，時官刑部主事。

志銳是在上述政治環境中出任邊防大員的，送別詞充滿了抑郁而又慷慨的情調。上闋一開頭，就描寫驚風動地，敵軍大舉進犯，邊地號角震天，警報直到京師的戰局。這里用了兩個典故。漢劉向《說苑》載“越甲至齊，雍門子狄請死之”云云。越甲，越國的兵士，作者借以指日本侵略軍。又《史記·匈奴列傳》載漢文帝時匈奴犯邊，“烽火通于甘泉、長安數月”。甘泉即甘泉宮，在云陽縣(今陜西淳化一帶)，去西漢首都長安不遠。兩句借以比喻日軍進犯時的北京危境。接著寫志銳有精通《六韜》(假托呂尚所編的兵書，分《文韜》、《武韜》、《龍韜》、《虎韜》、《豹韜》、《犬韜》六部分)兵法的奇才異能，有諸葛亮七擒七縱孟獲的用兵策略，更有為國建功(唐太宗時畫功臣圖象于凌煙閣)的壯志。這是指志伯愚在甲午戰事起時“上疏畫戰守策累萬言”(《清史稿》卷四七○《志銳傳》)的事?！耙徽磙v短夢，夢醒卻欣然?！睂懼句J“慮陪都(承德)

警，自請募勇設防，稱旨，命赴熱河練兵，未逾月，以其妹瑾、珍二妃貶貴人，降授烏里雅蘇臺參贊大臣，釋兵柄”(出處同上)。練兵時間短暫，所以說是“短夢”?！稗v”，朦朧迷糊的樣子，形容短夢。短夢醒來，突然得到降官新命，卻并不感到懊喪，而仍然高興。情緒之所以昂揚，是因為同樣可以為國效力，這是愛國精神的驅使。接著以“萬里安西道，坐嘯清邊”結住。既交代了“欣然”的原因，又回應了“有《六韜》奇策”二句，那是所以能“坐嘯清邊”的主觀條件。安西，是唐代的安西都護府，包括今甘肅新疆一帶，這里借指三音諾顏西境地區?！白鴩[”，東漢民歌有“弘農成瑨但坐嘯”語，原指成瑨做南陽太守，辦事交給下屬，自己卻閑坐吟嘯，自在沒事。見《后漢書》卷九十七《黨錮傳》。作者用此典，說志銳到了任所，可以毫不費勁，肅清邊塵。

下闋展開想象的翅膀，描繪志銳到任后的活動場景。那是在北方寒冷的云陰下，鞭馬馳騁，馬上譜曲，奏出蔡琰《胡笳十八拍》那樣的凄切之音，使弦也為之斷絕?！逗帐伺摹肥乔偾?，所以詞用“哀弦”字面。居庸關為長城關口，居庸關外，是內外蒙古地方。那天如穹廬，風吹草低的景色，還象古代那個樣子，這就需要志銳去開邊拓荒。向北望是如此。更回頭南望，則是喬木風煙依然古老的以京師為首的中國大部分土地，現在是處在怎樣危急的年頭?作者又禁不住為志銳設身處地，來一個悲憤的“問”了。神州，即赤縣神州，見《史記》卷七十四《孟子荀卿列傳》，向來作為中國代稱。“淡煙喬木隔綿州”，是唐羅隱《魏城逢故人》詩句，這里借指故國喬木。寫到這里，詞情不免低沉了，于是下面以萬鈞筆力，扛鼎而起，對志銳安慰一番，鼓舞一番。黃庭堅《答龍門潘秀才見寄》詩：“男兒四十未全老，便入林泉真自豪?！秉S詩是退官歸里人語。這里用語雖本于黃，而意較積極。算不得老，便還要為國家大千一番有益的事業。華顛，白頭，老的代名詞。這樣一結，不僅結住了下闋，也結住了全首。近人王瀣評此詞云：“后遍豪宕而神色愈凄?！?見手批《云起軒詞鈔》)筆者請為王評下一轉語：“后遍神色愈凄而愈豪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