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任光祿竹溪記
唐順之
余嘗游于京師侯家富人之園(1),見其所蓄(2),自絕徼海外奇花石無所不致(3),而所不能致者惟竹。吾江南人斬竹而薪之(4)。其為園(5),必購求海外奇花石,或千錢買一石(6)、百錢買一花不自惜,然有竹據(jù)其間(7),或芟而去焉(8)。曰:“毋以是占我花石地(9)。”而京師人茍可致一竹(10),輒不惜數(shù)千錢(11)。然才遇霜雪,又槁以死(12)。以其難致而又多槁死,則人益貴之(13)。而江南人甚或笑之曰: “京師人乃寶吾之所薪(14) ” 。嗚呼! 奇花石,誠為京師與江南人所貴。然窮其所生之地(15) ,則絕徼海外之人視之,吾意其亦無以甚異于竹之在江以南(16)。而絕徼海外,或素不產(chǎn)竹之地,然使其人一旦見竹(17),吾意其必又有甚于京師人之寶之者(18),是將不勝笑也(19)。語云(20):“人去鄉(xiāng)則益賤(21),物去鄉(xiāng)則益貴。”以此言之,世之好丑,亦何常之有乎(22)?
余舅光祿任君治園于荊溪之上(23),遍植以竹,不植他木。竹間作一小樓,暇則與客吟嘯其中(24),而間謂余曰(25):“吾不能與有力者爭池亭花石之勝(26),獨(dú)此取諸土之所有(27) ,可以不勞力而蓊然滿園(28),亦足適也。因自謂竹溪主人,甥其為我記之。”余以謂君豈真不能與有力者爭(29),而漫然取諸其土之所有者(30) ?無乃獨(dú)有所深好于竹(31),而不欲以告人歟(32) ?昔人論竹以為絕無聲色臭味可好(33),故其巧怪不如石,其妖艷綽約不如花(34)。孑孑然(35),孑孑然,有似乎偃蹇孤特之士(36),不可以諧于俗(37)。是以自古以來知好竹者絕少(38)。且彼京師人亦豈能知而貴之?不過欲以此斗富,與奇花石等爾。故京師人之貴竹,與江南人之不貴竹,其為不知竹一也(39) 。
君生長于紛華(40),而能不溺乎其中(41) ,裘馬、僮奴、歌舞(42),凡諸富人所酣嗜(43),一切斥去(44),尤挺挺不妄與人交(45),凜然有偃蹇孤特之氣,此其于竹,必有自得焉。而舉凡萬物可喜可玩(46),固有不能間也歟(47) ?然則雖使竹非其土之所有,君猶將極其力以致之,而后快乎其心。君之力雖使能盡致奇花石,而其好固有不存也。嗟乎(48)!竹固可以不出江南而取貴也哉(49)! 吾重有所感矣(50)。
〔注釋〕(1)京師: 京城。(2)蓄: 蓄藏。(3)絕徼(jiao): 邊遠(yuǎn)地區(qū)。致: 買到。(4)薪: 此處用作動詞。當(dāng)柴燒之意。(5)園: 花園。(6)錢:銅錢。(7)據(jù): 占據(jù)。(8)芟(shan): 割除。(9)毋: 不要。(10)茍:假如。(11)輒: 每每。(12)槁: 枯干。(13)貴: 珍貴。(14)乃: 竟。寶: 珍惜。(15)窮: 追究。(16)無以: 沒有什么。(17)使其人: 假如那里的人。(18)寶: 珍視。甚: 超過。(19)不勝: 經(jīng)不起。(20)語云: 俗語說。(21)鄉(xiāng): 家鄉(xiāng)。(22)何常之有: 有何常的倒裝。(23)光祿: 光祿寺卿,官名。荊溪: 在今江蘇省宜興縣南,注入太湖。(24)吟嘯: 吟詩高歌。(25)間: 間或。這里指偶然。(26)爭: 比賽。(27)土: 土生土長。(28)蓊(weng)然: 草木茂盛的樣子。(29)謂: 通“為”。(30)漫然: 漫不經(jīng)心。(31)有所深好: 有深厚的喜愛之情。(32)以告人: 以之告人。(33)臭味: 氣味。可好: 值得喜愛。(34)妖艷綽約:顏色艷麗,姿態(tài)柔美。(35)孑孑然: 孤獨(dú)的樣子。(36)偃蹇: 高傲。孤特: 孤高獨(dú)立。(37)諧: 協(xié)調(diào)。(38)好: 喜好。(39)一: 一樣。(40)紛華: 富麗豪華。(41)溺: 沉溺。(42)裘: 皮衣。馬: 馬車。僮仆: 奴仆。(43)酣嗜: 盡情愛好。(44)斥: 排除。(45)挺挺: 正直。妄: 胡亂。(46)舉凡: 大凡。(47)間: 插入。(48) 嗟乎: 唉。(49)取貴: 被人珍貴。(50)重: 深,甚。
〔鑒賞〕明代唐順之的《任光祿竹溪記》可以稱得上是山水小品中的一篇奇文。文章雖然冠之以“竹溪記”之名,卻沒有記竹溪之景物,而是借題發(fā)揮,譏笑批評了世俗不知竹而盲目貴竹、賤竹的怪現(xiàn)象,贊揚(yáng)了光祿任君的知竹、愛竹,和不務(wù)紛華、不陷流俗的孤高獨(dú)立的人品。
文章開篇就運(yùn)用迂回戰(zhàn)術(shù),從世俗對竹子的態(tài)度說起,進(jìn)而作了深入的分析,最后得出一個觀點(diǎn): 世之好丑并不是固定不變的。這是文章的第一部分。在這一部分里,作者先揭出了京師人貴竹和江南人賤竹的奇怪現(xiàn)象。京師侯家富人建造園林,搜羅天涯海角的奇花異石,“而所不能致者惟竹”。京師無竹,是由于氣候不適宜竹子的生長,但是,侯家富人為了逞威斗富,竟可以不惜數(shù)千錢而購一竹,然而,好不容易種上一株竹,一遇霜雪,又被枯死。正因?yàn)檫@樣,“人益貴之”。竹在京師真是一個幸運(yùn)兒,但在它家鄉(xiāng)——江南,卻不過是一堆柴草而已。人們要建造園林,總要把竹子“芟而去焉”,說“毋以是占我花石地”。寧可花“千錢買一石、百錢買一花”,也決不要一竿竹。聽說京師人貴竹,江南人還會感到可笑: “京師人乃寶吾之所薪。”竹在京師,因其無,得之難,則人皆貴之; 而在江南,因其多,得之易,人皆賤之。這使作者感到可悲,不禁長嘆一聲: “嗚呼! ”
在揭出怪現(xiàn)象的基礎(chǔ)上,作者深入一步,進(jìn)行了由此及彼的推理和由表及里的分析。奇花石雖為京師人與江南人所貴,但在其產(chǎn)地一定與竹子在江南的命運(yùn)相似。反之,在奇花石的家鄉(xiāng) “絕徼海外”,或者在其它從來不產(chǎn)竹子的地方,一旦有人看見竹子,又必定比京師的人更加珍愛它。于是,作者自然地聯(lián)想起一句熟語: “人去鄉(xiāng)則益賤,物去鄉(xiāng)則益貴”。世上評價(jià)人、物的標(biāo)準(zhǔn),是依遠(yuǎn)近多寡而論高下貴賤。面對這種習(xí)俗的偏見,作者忍不住發(fā)問: “世之好丑,亦何常之有乎?”這一個反詰句,有力地表現(xiàn)了作者對人才和竹子不幸命運(yùn)的憤憤不平,抒發(fā)了對世俗偏見的強(qiáng)烈不滿。
但是,就在這種惡劣的風(fēng)氣之下,卻也有一個不陷于流俗的高蹈者,這就是作者的舅舅光祿任君。文章到第二部分,才點(diǎn)明了題目中的任光祿和竹溪。在這一部分里,作者交代了本文的寫作緣起,指出了任君建竹園于荊溪之上的原因,并由此引出了關(guān)于知竹與不知竹的議論。任光祿雖身處江南,卻不以世俗賤竹而賤之,反而,在荊溪之上治園,“遍植以竹,不植他木。竹間作一小樓,睱則與客吟嘯其中”,并自號曰“竹溪主人”。這里雖寥寥幾筆,我們卻從中看到了一個不茍合流俗的竹林七賢式的人物形象。任君為什么這樣做呢?他自己說: “吾不能與有力者爭池亭花石之勝,獨(dú)此取諸土之所有,可以不勞力而蓊然滿園,亦足適也。”而這并非任君的本意,正如作者所說的那樣,任君以竹為園,是因?yàn)椤坝兴詈糜谥瘛保瑦壑裼质且驗(yàn)橹瘛H尉@樣解釋則是“不欲以告人”。然而,象任君這樣知竹愛竹的人,自古以來卻又是“絕少”的。這是因?yàn)椋艁砭驼J(rèn)為竹“絕無聲色臭味可好,故其巧怪不如石,其妖艷綽約不如花。孑孑然,孑孑然,有似乎偃蹇孤特之士,不可以諧于俗”。也許有人要問:京師人不是很愛竹嗎?作者認(rèn)為,京師人貴竹“不過欲以此斗富,與奇花石等爾。故京師人之貴竹,與江南人之不貴竹,其為不知竹一也。”這段話非常精辟。從這段入情入理的充滿辯證法的分析中,我們看到了作者嚴(yán)密的思辨能力和卓越的見識。
第三部分,文章更深入一步,由贊頌任君的知竹愛竹,引起對任君人品的贊頌,進(jìn)而反過來說明任君孤高獨(dú)立的人品,又正是他知竹愛竹的根源所在。最后,再一次發(fā)出感嘆,“竹固可以不出江南而取貴也哉! ”
任君生長于繁華富貴的環(huán)境,卻能不沉溺其中,依其財(cái)力決不是不能致奇花異石,但他“凜然有偃蹇孤特之氣”,凡是富人們所酣嗜的,諸如“裘馬、僮奴、歌舞”之類,一切斥去,而且“挺挺不妄與人交”。這種性格正與竹子的性格有類似之處,所以,作者說 “此其于竹,必有自得焉”。這里既是對“有所深好于竹”的呼應(yīng),又是一個極好的注腳。任君是竹子的知己,竹子又是任君精神的寫照。接著,作者又寫道,即使竹子并非本地所有,任君也會“極其力以致之,而后快乎其心”,他的力量雖然“能盡致奇花石,而其好固有不存也”。這里又從兩個方面強(qiáng)調(diào)指出任君愛竹是真正知竹。
最后,作者以一聲長嘆收束全文,“嗟乎! 竹固可以不出江南而取貴也哉! 吾重有所感矣。”從任君的愛竹,作者深深體會到:竹子本來在江南就應(yīng)有一個尊貴的地位,這是由它自身的價(jià)值而決定的,但人們卻不能理解它,它也得不到應(yīng)有的珍重。在這個“嗟乎”里,包含了作者對任君高風(fēng)亮節(jié)的褒揚(yáng),對世俗的偏見惡習(xí)的不滿,對竹子明珠暗投的同情和巧遇知己的羨慕。
唐順之是唐宋派的主要人物,反對擬古主義非常堅(jiān)決。他要求文章家要有獨(dú)特的思想見解,不要落入俗套。他在《答茅鹿門知縣書二》中說: “今有兩人:其一人心地超然,所謂具千古只眼人也,即使未嘗操筆呻吟學(xué)為文章,但直據(jù)胸臆,信手寫出,如寫家書,雖或疏鹵,然絕無煙火酸餡習(xí)氣,便是宇宙間一樣絕好文字; 其一人猶然塵中人也,雖其專學(xué)為文章,其于所謂繩墨布置則盡是矣,然番來覆去不過是這幾句婆子舌頭語,索其所謂真精神與千古不可磨滅之見,絕無有也,則文雖工而不免為下格。”有人說:唐順之的作品未能實(shí)踐他的理論(見劉大杰: 《中國文學(xué)史》),未免過分了。《任光祿竹溪記》就充分體現(xiàn)了這一特色,這是一次很好的實(shí)踐。文章不落俗套,不受繩墨束縛。名為“竹溪記”,卻既不用“記”的筆法,也不扣住“竹溪”落筆; 既不記溪的位置、景色,也不記竹子的枝葉、形狀; 開頭起筆有三分之一以上的篇幅似乎不切題旨,扯開很遠(yuǎn),既不提“竹溪” ,又不談 “任光祿”。但是,全文感情充沛,滔滔雄辯,而且文從字順,語言流暢,特別是幾個嘆詞、以及設(shè)問句、反問句、感嘆句的交錯運(yùn)用,大有一唱三嘆之妙,充分體現(xiàn)了“直據(jù)胸臆,信手寫出,如寫家書”的特色,真可謂獨(dú)具一格。
山水散文到宋代呈現(xiàn)出議論化的傾向,作家常運(yùn)用借景言志。寫景寓議的方法,在山水散文中發(fā)表議論。到晚明的山水散文中又出現(xiàn)了覽景寓刺的寫法,如張明弼的《避風(fēng)巖記》簡直可以作為一篇諷時(shí)刺世的雜文來讀。唐順之的這篇《任光祿竹溪記》正代表了山水散文的議論化傾向向雜文化傾向的過渡。文中議論的成分大于記敘的成分,甚至可以當(dāng)作一篇議論文來讀,而且又常常運(yùn)用雜文筆法譏刺時(shí)弊。比如,談竹子時(shí),巧妙地借用熟語: “人去鄉(xiāng)則益賤,物去鄉(xiāng)則益貴”,出其不意地對社會上不重視人才的現(xiàn)象給以有力的一刺。特別是對侯家富人逞威斗富的心理分析和譏刺,真是鞭撻入里,入木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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