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正·齊天樂》原文賞析
贈童甕天兵后歸杭
相逢喚醒京華夢,吳塵暗斑吟發。倚擔評花,認旗沽酒,歷歷行歌奇跡。吹香弄碧,有坡柳風情,逋梅月色。畫鼓紅船,滿湖春水斷橋客。
當時何限俊侶,甚花天月地,人被云隔。卻載蒼煙,更招白鷺,一醉修江又別。今回記得,再折柳穿魚,賞花催雪。如此湖山,忍教人更說!
這是一首贈別詞,據詞題可知是詞人送童甕天在元兵破杭之后歸去時作,作于南宋亡后。童甕天其人不詳,大概為宋末元初人,有《甕天勝語》一卷傳世。可能是詹正的好友。詹正亦為南宋遺民,當南宋滅亡之后送朋友歸去舊都之時,自然有萬千心事訴說,形諸筆墨??墒敲鳁钌髟u此詞卻說:“此伯顏破杭州之后也,觀其詞全無黍離之感,桑梓之悲,而止以游樂言。宋末之習,上下如此,其亡不亦宜乎? ” (《詞品》卷五《詞話叢編》)此論似有“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之譏。細讀全詞,并認真分析當時形勢,我們便會看出楊氏此論是不公允的。
上片“相逢喚醒京華夢,吳塵暗斑吟發”,起二句,“即寓滄桑之慨”(清丁紹儀《聽秋聲館詞話》卷九《詞話叢編》)。詞人與好友相逢,已是兩鬢吳塵蒼蒼色,暢敘別情,不禁喚醒故國之夢?!熬┤A”即京都,既是送童“兵后歸杭”,則當指南宋京都杭州。既是“夢”,自然是過去之情事。“吳塵”暗示人物本是來自吳越之地。“吟發”指詩人的頭發,唐杜荀鶴《秋晨有感》詩即有“吟發不長黑”之句。朋友本自杭州來,如今要回杭州去,過去的杭州已成夢,如今的杭州未敢言,那么相逢之際,臨別之前,該對朋友說些什么呢? 既然不堪言今,便只好憶舊,所以詞人一開始便把朋友引入“夢”境。既入“夢”,便自然“夢”見些美好的情景。所以接下來詞人用大量篇幅來追憶當年的美景樂事。倚著花擔賞香評色,辨認旗招沽酒豪飲,更有多少一路歡歌醉舞之奇跡。這是何等放逸和愜意! 笛吹梅香,詞弄柳碧,有東坡賦柳之風情,有和靖寫梅之月色,更有畫鼓紅船,盈盈滿湖春水在漾波,紛紛斷橋游客去賞梅。這又是何等風雅和歡快! 這段回憶表面看來是寫朋友過去羈跡江湖的風流飄逸與磊落嵚崎,其實也是詞人自己過去生活的寫照,同時反映了南宋末年一部分知識分子的共同經歷和情懷。下片,換頭三句“當時何限俊侶,甚花天月地,人被云隔”,承上啟下,開始由回憶轉入現實。詞人無限感慨地說: 當時該有多少才華俊美的朋友相聚一起,可如今卻天南地北,星散云隔! 接下三句“卻載蒼煙,更招白鷺,一醉修江又別”,是說好不容易與童重逢,卻匆匆又將離別?!靶藿奔葱匏?,在今江西省境內,這里點出送別之地。“載蒼煙”、“招白鷺”,寫童之飄蕩風神?!白怼弊謩t點出離別心境。接下三句“今回憶得,再折柳穿魚,賞花催雪”,是囑咐朋友此次歸去杭州,別忘了去西湖折柳穿魚,上孤山賞梅催雪,重溫舊夢。字面是歡樂語,可言外卻含辛酸意。結末二句云:“如此湖山,忍教人更說! ”杭州既是故國之都,又是風景名勝之地,有西湖碧水,有孤山雪梅。如此湖光山色,本屬故國所有,如今卻歸新朝領屬; 朋友本是故國之臣,如今卻為新邦之民,這回歸去杭州,乃是家園重游。此時此刻,此情此景,教詞人還忍心說些什么呢?不忍說,其實已說出了許多,所謂“此時無聲勝有聲”也! 表面是在說湖山故在,其實是在寫人事滄桑,而且正與開篇“相逢喚醒京華夢”二語前后呼應,致使滿篇游樂頓成滿紙凄傷。清末民初詞論家況周頤評此詞說:“‘如此湖山,忍教人更說’,看似平淡,卻含有無限悲涼。以此二句結束全詞,可知弄碧吹香,無非傷心慘目,游樂云乎哉! ” (《蕙風詞話》卷三《詞話叢編》)況氏不僅指出了結語的故國喬木之悲,而且也見出了此詞寫作上的特征,即以樂景寫悲情??疾飚敃r的創作背景,我們便可以見出詞人如此寫的隱衷: 第一,當時乃宋亡元興之際,正是元世祖威棱震赫之時,詞人要抒寫故國之思,自然有所顧忌,不得不閃爍其辭; 第二,當時是送朋友兵后歸杭,二人心境本自凄黯,不堪言悲,宜作寬慰,便只好去尋“夢”中美景樂事,聊為寄托;第三,既是贈詞,當扣著朋友的行跡來寫,而童又正是一個江湖羈旅之士。正因為如此,詞人才用了較多篇幅來追寫過去的游樂情景,但又是緊緊扣著朋友的經歷和杭州的風物,而將故國之思與桑梓之悲隱于背后,這樣故國之思乃流布于字里行間,而樂景亦反襯出悲情,從而收到極佳的藝術效果。楊慎只見游樂之言,而不見悲苦之情,是未加“沉思體會” (《蕙風詞話》卷三)。楊慎說當時小說載詹正以艷詞得名(《詞品》卷五) ,大概他對此信之無疑,遂輕加評論。豈不知詹正詞并非全是艷詞,除《齊天樂》外,他如《霓裳中序第一》即寫興亡之感;又如《一萼紅》、《三姝媚》詞不僅抒滄桑之感,亦寓悲憤之情。
在藝術特征上,除了上文所述以樂景寫悲情的反襯手法外,用典也自然渾成,顯示詞人精湛的語言藝術才能。如“認旗沽酒”是化用白居易《杭州春望》“青旗沽酒趁梨花”詩意。而“坡柳風情”與“逋梅月色”則是與蘇軾和林逋有關的兩個典故。據《林下詞談》記載:“子瞻在惠州,時落木蕭蕭,凄然有悲秋之意。命朝云把大白唱 ‘花褪殘紅’,朝云歌喉將轉,淚滿衣襟。子瞻詰其故,答曰:“奴所不能歌,是‘枝上柳棉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也?!背茷闁|坡歌妓,其所不堪歌者乃東坡《蝶戀花》詞句,有傷春淪落之感。時蘇軾被貶惠州 (今廣東惠陽東) ,故朝云不忍歌此詞。林逋隱居西湖孤山,梅妻鶴子,其《山園小梅》詩有“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后人傳為詠梅名句。無論是樂天,還是東坡、和靖,皆為詩魁高士,且皆與杭州關系密切。詹正在詞中化用與他們有關的詩句和典故,不僅有稱贊朋友之意,而且能夠勾起朋友的美好回憶,并為此回憶增添一份高雅的情趣。除用典外,此詞對仗工整精麗,而又不失清新流暢;虛詞的斡旋很成功,皆表現詞人語言功底之深厚。此外,結構嚴謹,章法細密,也是此詞特點之一。從相逢寫到送別,從過去轉入現在,又從現在設想未來,轉承自然,首尾照應,渾然一體。全詞清麗疏淡,卻又暗藏飄逸勁直之氣?!对娫~余話》謂“詹可大風流才思,不減昔人” (《詞林紀事》卷二十一引),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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