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好問·木蘭花慢》原文賞析
游三臺(二首其二)
渺漳流東下,流不盡,古今情。記海上三山,云中雙闕,當日南城。黃星,幾年飛去,淡春陰平野草青青。冰井猶殘石甃,露盤已失金莖。
風流千古《短歌行》,慷慨缺壺聲。想釃酒臨江,賦詩鞍馬,詞氣縱橫。飄零,舊家王粲,似南飛烏鵲月三更。笑殺西園賦客,壯懷無復平生。
這首鄴城懷古之詞是元好問的代表作之一。
鄴,春秋時為齊邑,始筑于桓公。戰國魏文侯建都于此。秦置縣,漢為魏郡治所。東漢末袁紹為冀州牧,鎮于此。后為曹操所敗,其地遂入曹氏掌握。操封魏王,在此定都。曹丕代漢,雖遷洛陽,然仍以鄴為五都之一。其后,十六國時的后趙、前燕,北朝時的東魏、北齊亦相繼建都于此。故址在今河北臨漳西南。三臺是鄴都的名勝,是其鼎盛時期的象征。唐徐堅《初學記》卷八引晉陸翙《鄴中記》:“魏武于鄴城西北立三臺。中臺名銅雀臺,南名金獸(避唐諱改“虎”為“獸”)臺,北名冰井臺?!迸_皆因城為基,巍然崇舉,其高若山。后來北齊文宣帝高洋又因其舊基而更筑之,并改“銅雀”為“金鳳”,“金獸”為“圣應”,“冰井”為“崇光”。由于三臺為曹操所始建,而曹操又是極有作為的政治家,故詞中懷古多涉曹氏。
“渺漳流東下,流不盡,古今情?!逼鹑淞钊讼肫?a href="http://www.tenkaichikennel.net/shiji/sushi/" target="_blank" class="keylink">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的“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誠如蘇詞以“千古風流人物”及其功業統領全篇一樣,此詞亦以“古今情”為鵠的和軸心。作者游三臺故址,遠望漳河東下,想到這渺渺河水不知閱盡人間多少世代,懷古傷今之情油然而生。這三句織合廣闊的空間和悠久的時間,起筆便定下了全詞悲涼蒼楚的感情基調。“記海上三山,云中雙闕,當日南城”三句漸入三臺本題,寫的是三臺始建時的雄偉氣勢。據載,銅雀臺高十丈,飛閣崛其特起,層樓儼以承天。金獸臺亦有殿宇百余間。冰井臺則高八丈,有三冰室。三臺間兩兩相距各六十步,有浮橋式閣道相通,使三者連為一體。《史記·秦始皇本紀》載:“齊人徐市等上書,言海上有三神山,名曰蓬萊、方丈、瀛洲,仙人居之。”此說又見《史記·封禪書》。雙闕為古代宮城、祠廟和陵墓前左右各一的高建筑物,上起樓閣,可以遠觀。唐王維詩曰:“云里帝城雙鳳闕,雨中春樹萬人家?!?《奉和御制從蓬萊宮向興慶閣道中作》)由于三臺高峙,殿宇凌空,故以“海上三山,云中雙闕”相擬。按鄴有南北二城,北城為曹魏時因舊城增筑,三臺在焉;南城則筑于東魏初年。詞曰“當日南城”,蓋詞人誤記?!包S星,幾年飛去,淡春陰平野草青青?!比浣y言鄴城千年來的歷史變幻。黃星,古人以為瑞星。晉王嘉《拾遺記》云:“軒轅以戊己之日生,故以土德稱王,時有黃星之祥?!睋度龂尽の何涞奂o》:“初,桓帝時有黃星見于楚、宋之分,遼東殷馗善天文,言后五十年當有真人起于梁、沛之間,其鋒不可當。”曹操自起事來,多年轉戰,平定了北中國,終有建鄴都、修三臺之舉,上應了黃星之瑞。但曾幾何時,祥瑞已矣,黃星飛去。盡管后來十六國及北朝時期,鄴城仍數為國都,但北周末年,相州總管尉遲迥據此起兵討伐后來的隋文帝楊堅,兵敗,致使鄴城遭到楊堅的焚毀,千古名都,一旦化為廢墟。今日詞人重來,所見惟遠處春陰淡靄、平野草色青青而已。“冰井猶殘石甃,露盤已失金莖?!眱删涑猩希舌挸桥幕厝_,言鄴城既毀,三臺也不能幸免于難。曹操筑三臺時,冰井臺上有三冰室,每室有深達十余丈的井多口,用以藏冰塊、糧食、食鹽、煤炭等。后趙石虎時專以井藏冰,夏天分賜臣下。直到北齊天保年間,高洋還曾動用三十萬民工整修此臺。可是作者此時來游,冰井只剩下殘破的石砌井壁,而臺上曹魏所建殿宇的鐵梁也已不知去向。(據載北宋時鐵梁尚在,韓琦在安陽筑休逸臺,搬走了四根。)漢武帝曾作銅人捧露盤,班固《西都賦》所謂“抗仙掌以承露,擢雙立之金莖?!苯鹎o,即銅柱。據《三國志·魏明帝紀》裴松之注引《魏略》,魏明帝曹叡曾有將漢都長安銅人承露盤徙往魏都洛陽之舉。不料曹氏也有冰井臺鐵梁為后人拆移的這一天。作者將此二事融合在一起,有史無斷,冷峻之中更見感慨深沉。
上片既已將三臺盛衰的歷史曲曲傳出,下片乃從三臺之創建者曹操著筆。換頭曰:“風流千古《短歌行》?!辈懿佟抖谈栊小穼懽约菏諗執煜潞澜芤越üαI的宏圖大志,故有“風流千古”之謂?!翱犊眽芈暋保圆懿俅俗鞯母腥酥??!妒勒f新語·豪爽》載:晉王敦“每酒后輒詠‘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曹操《短歌行》句),以如意打唾壺,壺口盡缺?!毕挛摹跋脶嚲婆R江,賦詩鞍馬,詞氣縱橫”三句,進一步寫曹氏的雄才大略與儒雅風流。蘇軾《前赤壁賦》曾以“釃酒臨江”描繪曹氏率大軍下江南時的氣勢,元稹《唐故工部員外郎杜子美墓系銘并序》則有云:“曹氏父子鞍馬間為文,往往橫槊賦詩?!庇捎诓茉娭旧罟P長,梗概多氣,“如幽燕老將,氣韻沉雄”(宋敖陶孫《詩評》),故曰“詞氣縱橫”。緬懷曹操,是因為時無此等英主,才士托身無地。故下文作者從懷想魏武轉為自嘆:“飄零、舊家王粲,似南飛烏鵲月三更。”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生當東漢末年的亂世,曾流寓荊州。其當時的心情,正如《短歌行》中“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云云。元好問自己在金朝滅亡后,避地移家,也是無所依托,難以棲身,故借王粲以自喻。然而,王粲依劉表未被重用,后歸曹操,卻為丞相掾,賜爵關內侯,終有騁才得志之日。而作者卻生不逢辰,只能登臺空賦愁情。因此,他在篇末長嘆道:“笑殺西園賦客,壯懷無復平生?!?a href="http://www.tenkaichikennel.net/shiji/caozhi/" target="_blank" class="keylink">曹植《公宴》詩:“清夜游西園,飛蓋相追隨?!碑敃r,建安七子多在鄴城西園游宴賦詩。此處作者是說,自己壯懷早已消磨殆盡,不復當年,難免要被因受曹氏父子器重而春風得意的建安七子們所“笑殺”。撫今追昔,百感交集,真是歌哭無端了。
這首詞發端即具氣勢,入手擒題,在古今對照中,虛實相間地寫景,以時空交錯的大手筆將歷史濃縮,懷古的內涵極其豐富。下片以一寫多,借曹操的詩歌展示建安時期那才人志士有所作為的慷慨的年代,從而引出自己傷時兼傷身世的一掬熱淚。它的風格,極為沉郁蒼涼。元氏《論詩絕句》有云:“鄴下風流在晉多,壯懷猶見缺壺歌。風云若恨張華少,溫李新聲奈爾何?”他鄙薄“風云氣少,兒女情多”,軟弱柔靡的“女郎詩”,論詞推尊蘇軾,曾說:“樂府以來,東坡為第一”(《遺山自題樂府引》)。然晚清況周頤評曰:“遺山之詞,亦渾雅,亦博大。有骨干,有氣象。以比坡公,得其厚矣,而雄不逮焉者,豪而后能雄,遺山所處不能豪,尤不忍豪。牟端明《金縷曲》云:‘撲面胡塵渾未掃,強歡謳、還肯軒昂否?’知此,可以論遺山矣?!?《蕙風詞話》卷三)以此詞為例,況氏所云真不失為知人論世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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