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孚·太常引》原文賞析
端陽日當母誕不得歸(二首)
彩絲堂上簇蘭翹,記生母、在今朝。無地捧金蕉,奈煙水、龍沙路遙。碧天迢遞,白云何處?風急雨瀟瀟。萬里夢魂消,待飛逐、錢唐夜潮。
短衣孤劍客乾坤,奈無策、報親恩。三載隔晨昏,更疏雨、寒燈斷魂。赤城霞外,西風鶴發,猶想倚柴門。蒲醑漫盈樽,倩誰寫、青衫淚痕?
陳孚的《太常引》共兩首,最早見于明楊慎《詞品》卷五:“天臺陳剛中孚在燕,端陽日當母誕,作《太常引》兩首云(詞略)。時為編修。”經筆者考證,陳孚于元世祖至元二十七年(1290)入京,為翰林國史院編修官。二十九年(1292)三月至八月,扈從世祖巡幸上都(故址在今內蒙古正藍旗東閃電河北岸)。此年作詩有“三年去鄉井”(《出建德門赴上都分院》)、“燕子三見歸”(《李老峪聞杜鵑呈應奉馮昂霄》)等語。觀詞中“龍沙路遙”、“三載隔晨昏”云云,可知亦當作于是年端陽節,時信其母壽誕日,因遠在上都,不得歸鄉親祝母壽,故有此作。明蔣一葵《堯山堂外紀》言詞為奉使安南(今越南)作,非是。
這兩首詞極為生動地抒寫了天涯游子對母親的深深思念,但藝術構思、章法布局各不相同。下面我們先談第一首。這首詞采用順敘結構,完全按照感情的發展順序來遣辭謀篇。開頭兩句是作者想象家中親人在故鄉為母親祝壽的情景,句序應倒過來理解,即“記生母、在今朝。彩絲堂上簇蘭翹”。彩絲,古代端午節,有用五彩絲線裝飾廳堂、纏系手臂的風俗。據說五彩絲線象征五龍,五龍在室在身,可以辟鬼邪,保平安,故又名“長命縷”。蘭翹,指母親及家中其他女眷所插戴的華美首飾。這兩句是說:端陽佳節,正是母親的生日。壽廳上彩絲繚繞,家人親眷們濟濟一堂,正按照傳統習俗為她老人家拜壽。接下來兩句,句序也應倒過來理解,即“奈煙水、龍沙路遙,無地捧金蕉”。金蕉,亦稱“金蕉葉”,是一種底托為蕉葉形的酒杯。這兩句說自己宦居在外,和故鄉隔著千里沙漠、萬重煙水,又公務在身,竟不能夠返鄉親自向母親祝酒。它們直點出詞題中的“不得歸”,并在行文上形成一大曲折,使家鄉親人為母親祝壽時的喜氣洋洋與異地游子不能到場的孤寂痛苦,形成鮮明的對比,感情色彩十分強烈,無可奈何的郁悶和悵惘躍然紙上。
過片意脈不斷,承上“路遙”之意。“碧天迢遞,白云何處”暗用唐代狄仁杰望云思親的故事,寄托自己對母親的深切思念之情。《新唐書·狄仁杰傳》:“仁杰登太行山,反顧,見白云孤飛,謂左右曰:‘吾親舍其下。’瞻悵久之。云移,乃得去。”這兩句對上片三四句之意作反復渲染,進一層地強化了思念母親的赤子之心。按陳孚對其母極為孝順,宦游在外,無時無刻不思念之,發于詩有“最愁親舍遠,夢繞白云邊”(《感懷呈龐夷簡修撰張幼度應奉二首》)、“老母越南垂白發,病妻燕北寄黃昏”(《江州》)等句,可與此詞互相印證、闡發。接以“風急雨瀟瀟”一句,景中見情,含意蘊厚。一是描寫了塞外惡劣的天氣;二是點明風雨夜思親之事;三以風狂雨驟之凄涼的物境,反襯出自己悲傷痛苦的心境。思親已苦,而風雨夜思之,倍見其苦。然詞人卻不直言,而是借眼前景物自然顯現,筆法何等深婉。最后兩句,又作一層轉折,另翻出進一層的深意,把思母之情推到了最高潮。“萬里夢魂消,待飛逐、錢唐夜潮”。錢唐,指錢塘江,在今浙江杭州市,離詞人故鄉不遠。這兩句是說,盡管王事鞅掌,身不由已,但思念母親的那一顆心,卻非千山萬水所能限隔,在夢中,我的魂魄定將追趕上錢塘江的潮水,連夜飛到母親身旁。有此一結,作者的烏鳥之情,凸出紙上,溢出言表了。
這首詞情真意切,愈轉愈深,把那種普通而偉大的人性美——兒子對母親的熱愛之情表現得淋漓盡致、備足無余,千古之下。讀之猶使人心旌搖搖,允推佳作。
第二首與前一首系同時而作,但藝術構思迥然不同。它采用對比映襯,虛實相間的手法,使詞的意蘊更為深婉、豐厚,詞情亦顯得更為真摯感人。上片從己方著筆,基本上概括了前一首的全部內容,突出表現了自己孤旅他鄉,不能報答母親哺育之恩的痛苦。起句“短衣孤劍客乾坤”,直點出自己“獨在異鄉為異客”(王維《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的游子身份。短衣,即短后衣,原是古代劍客的一種裝束,這里泛指游士的衣著。“孤”字言其遠離親人,形影相吊。“客”字寫其宦游他鄉,萍泊蓬飄。正因為是天涯宦游人,所以身不由己,沒有辦法在母親身邊侍奉,報答養育之恩。“奈無策、報親恩”二句極自然地流出筆端,詞到,情到,意到。此句可以視作這兩首詞的主旨。也正是在這一年,陳孚曾向朝廷提出外放的請求,欲回鄉就近任職,但終未獲準。其詩有云:“萬里家書到,催歸未得歸。山妻愁掩袂,稚子病牽衣。客舍園林僻,官曹簿領稀。清時鴛鴦滿,容得一鷗飛?”(《至元壬辰呈翰林院請補外》)正是“奈無策”的一個例證。接下去兩句為進一層的寫法:“三載隔晨昏,更疏雨、寒燈斷魂。”晨昏,古人侍奉父母的一種禮儀。《禮記》:“凡為人子之禮……昏定而晨省。”即晚間服侍父母就寢,早晨向父母省視請安。這兩句是說:宦游他鄉已經三年了,三年來不能侍奉母親,盡晨省昏定的天職,每念及此,心中便十分難受,更何況是在此凄風苦雨的寒夜!一“寒”字用移情法頗見其妙。燈光自然不會“寒”,“寒”的仍是心境、環境。心寒,夜寒,才覺燈寒。“疏雨”、“寒燈”、“斷魂”三個意象造成一種沉悶抑郁的環境和感情氛圍,使“奈無策、報親恩”的孝子心態得以具體而清晰的裸露。下片換頭三句,宕開一筆,轉從母親一方來寫:“赤城霞外,西風鶴發,猶想倚柴門。”“赤城霞”化用晉孫綽《游天臺山賦》“赤城霞起而建標”句。赤城,文學作品中常以代指臺州及臨海地區,蓋此地南朝梁時為赤城郡(因赤城山而名)。鶴發,即白發,言其母年事已高,同時暗喻其母日夜思念在外的游子,愁白了頭。“倚柴門”用《戰國策·齊策》典,王孫賈母曰:“汝朝出而晚來,則吾倚門而望。”寫母親望子歸鄉。這三句用虛筆寫作者的想象,形象地再現了母親對自己的摯愛,同時也反跌出自己對母親的深情。作者在詩中也曾直接寫到這種情懷:“慈母年高鶴發垂,鄉書無雁到家遲。初過寒時一百六,一日思親十二時。”(《清明日感事》)末二句重新拍轉自身,扣住“端陽日當母誕”之題,點出自己不能親自向母親敬酒祝壽的無比痛苦的心情:“蒲醑漫盈樽,倩誰寫、青衫淚痕?”蒲醑,指端陽節飲用的用香蒲泡制的酒。“青衫淚痕”化用白居易《琵琶行》“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詩意。這兩句言自己所在的官府,也正在設宴慶賀端陽節,蒲醑酒酌得滿滿的,溢出了酒杯,但我卻無心飲用。想到今天是母親的壽誕日,自己不能侍奉在側,內心十分痛苦,熱淚沾濕了衣襟。有誰能夠理解并寫出此時此刻我這游子思念母親的痛苦心情呢?以問句作收,見出此情無人慰藉,眾人皆樂佳節而己獨悲思親,其凄惻即格外難以為懷了。
對母親深深的愛,是天下赤子的共同感情。母愛是崇高、偉大、純潔的,是報答不盡的。“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唐代孟郊的《游子吟》早就唱出了一曲動人的母愛贊歌。其后四百多年,陳孚這兩首《太常引》詞,以別樣風采,再次向世人昭示了拳拳赤子之心。詞人“把親身感受過的一些情感移交給旁人,使旁人受到這些情感的感染”(托爾斯泰《論藝術》),無半點做作,無絲毫刻琢,充分顯示了其所創作“任意即成,不事雕斫”(《元史·陳孚傳》)的藝術特點。詞中所表現的這種熱愛母親,報答親恩的孝順之心,體現著中華民族幾千年來的傳統美德。文學史上以此為題材的名作,李密《陳情表》馳騁在前,孟郊《游子吟》趨之于后,得陳孚《太常引》詞,真可鼎足而三。論體裁有詩、文、詞之別,其并傳不朽則是一致的,堪稱殊途而同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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