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滿·滿江紅》原文賞析
送友致仕
歸去來兮,有幾個、生年滿百?好尋取、陶家荒徑,賀家故宅。一抹斜陽鋪水靚,千重晚岫排云碧。料鄉、翠竹與黃花,還如昔。心早嘆,為形役。更暮景,休虛擲。看候門稚子,歡歌笑拍。榮辱只今都不管,煙波且作逍遙客。更到時、戲彩舊庭前,娛朝夕。
一位朋友辭去官職,告老還鄉,作者寫了這首詞贈給他。通篇借用友人的口吻,是所謂代言體。
“歸去來兮,有幾個、生年滿百?”落筆便是一聲長長的嘆息:回家去吧!人生在世,有幾個活到了一百歲的?話中的潛臺辭,可以借用北宋范仲淹的幾句詞來說明:“人世都無百歲。少癡騃、老成尪悴。只有中間,些子少年,忍把浮名牽系?”(《剔銀燈·與歐陽公席上分題》)人的生命是短促的,惟其短,才格外值得珍惜。白白把它消耗在名利場上,豈不可悲?這兩句,揭出了友人之所以辭官歸田的思想動機。首句是套用晉陶淵明《歸去來辭》的開頭:“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次句則由《古詩十九首》其十五“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化出。
“好尋取、陶家荒徑,賀家故宅。”這兩句是承上“歸去來兮”四字。陶《辭》有“三徑就荒,松菊猶存”之句,“陶家荒徑”本此。“賀家故宅”則用唐賀知章事。據兩《唐書》賀氏本傳載,知章于玄宗時官至秘書監,天寶三載(744)辭官歸越州(州治即今浙江紹興),為道士,以宅為道觀。李白《對酒憶賀監》詩二首其二:“人亡余故宅,空有荷花生。”陶、賀二人都是歷史上著名的大隱士,一個不肯為五斗米折腰,一個“狂客思歸便歸去”(宋蘇軾《書王晉卿畫四明狂客》詩,“四明狂客”,知章自號),窮達(陶淵明止做到縣令,而賀知章官品較高)雖不同,而性格之耿介、人品之高潔卻并無二致。拈出二公點明友人所效法的對象,便見得此君不俗,諒必他讀到這里會掀髯一笑:“知我者,鄭子也。”
以下直到上片結束,作者張開想象的翅膀,代友人懸揣其家鄉的山水田園美好無恙。一“料”字攔腰嵌入,束上帶下,既管前兩句一聯,又領后十字二句。“一抹斜陽鋪水靚,千重晚岫排云碧”,對仗極精彩工致:一片落日的余暉平鋪在水面,就象美人臉上的胭脂那樣紅艷(“靚”,女子面部化妝);重重疊疊的遠山排立在暮靄之中,蒼翠蔥蘢。兩句一山一水,構圖一橫一豎,設色一紅一綠,煞是恬靜、曠遠、絢麗。非丹青妙筆,孰能至此?上文是友人故鄉的大畫面,下文則為友人故園的小特寫:“鄉園、翠竹與黃花,還如昔。”揣其筆意,本亦有取于陶《辭》之所謂“松菊猶存”,但陶《辭》未嘗傅彩,較為古樸,本篇則“竹”上暈“翠”、“花(菊)”上染“黃”,稍形于清麗,風格又不雷同。至于“松”、“竹”、“菊”皆為高尚士的象喻,皆為園主人之寫照,則二篇畢竟還是一脈相傳。言翠竹黃花、料還如昔,自然隱有贊美友人孤標卓犖、素質不改的意思。
過片換頭,掉轉詞筆,遙應篇首,再作跌宕:“心早嘆,為形役。更暮景,休虛擲。”此四句仍化用陶《辭》,亦即所謂“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心為形役”,實即“身不由己”的逆表達形式。作者代友人慨嘆:趨走仕途,受人驅使,靈魂扭曲,精神久已痛苦不堪,如今只剩下不多一點桑榆晚景,再也不能浪拋,是必快快返回故園,自由自在地作個山間林下人了!
下文劍及履及,再度游刃于虛,預為展示友人還家后的種種賞心樂事。這種種樂事,又分三層:其一,到家之日,“看候門稚子,歡歌笑拍。”陶《辭》敘自己解組歸來,有“僮仆歡迎,稚子候門”之句。詞人略去“僮仆”,只提“稚子”,無形之中,卸下了老爺架子,強化了平民氣息,可謂善于剪裁;又益以“歡歌笑拍”四字,則“稚子”迎候門邊,因慈父歸來而歡呼雀躍的動人場景,豈不栩栩如見?天真,無邪,活潑,可愛,較陶《辭》更為靈動、傳神了。其二,到家之后,“榮辱只今都不管,煙波且作逍遙客。”扁舟一葉,嘯傲江湖,窮通不復系于心,名利盡置身之外,閑云出岫,鷗鷺忘機,何等悠然?何等自得?視向昔一官見縻、百牘堆案時之矻矻焉、碌碌焉,真不可同日而語了。其三,“更到時、戲彩舊庭前,娛朝夕。”相傳春秋末年楚國隱士老萊子孝養父母,行年七十尚作幼童裝扮,著五色彩衣。嘗捧漿水上堂,不慎跌仆,索性臥地為小兒啼,以娛雙親。事見漢劉向《列女傳》。詞人借用此典,無非言友人歸隱后得以盡人子之孝道,侍奉二老,安度晚年。這三韻,自到之日而到之后,自子女而當事人而其令尊令堂,層層解籜,一筆不懈,寫盡了友人自身將領略到的隱逸之趣及其一家老少三代將享受到的天倫之樂,充滿著生活氣息。就在讀者為之陶醉的當兒,不知不覺他已結束了全篇。
這首詞,上下兩片章法略同,都是先代友人直吐胸臆,明挑倦宦言歸之志,而后虛意實作,鑿空鋪陳他既歸之所見、所感、所事。如此結構,便有回環唱嘆之妙。而前后兩大段懸想之辭,一則幻現友人家鄉山水園林之景,一則編排友人歸后生活家庭之事,所傳之情(歸隱樂)歸于一揆,筆致卻不重復。白居易《寄韜光禪師》詩曰:“一山門作兩山門,兩寺原從一寺分。東澗水流西澗水,南山云起北山云。前臺花發后臺見,上界鐘聲下界聞。”此等境界,鄭詞有焉。至于其中蘊含著濃厚的人情味與純真的人性美,令人含咀不盡;造境下語,清麗新雋,讀之只覺爽風習習,撲面而來……種種顯而易見的好處,又不待筆者辭費了。
中國古代的士人,有道則仕,無道則隱;少壯樂仕,垂老思隱;春風得意時樂仕,宦途淹蹇時思隱:其出、處之態度,大抵如此,詞人與他的朋友,也不當例外。所以,本篇若作一般應酬文字讀,便淺;須從代人立言的語氣中讀出此時作者自身的憧憬和個人價值觀念取向,須從純寫歸隱之愉悅的正面文字中讀出他對于官場污濁空氣之厭惡的背面義蘊來。你看,他最終不也因佞臣當道,國事不可為而自請致仕了么?這篇“送友致仕”,不妨看作詞人預先為自己寫下的一首“致仕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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