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詞鑒賞·《滿江紅 寫懷》
怒發沖冠,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②空悲切。靖康恥,③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④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⑤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注釋】 ①怒發沖冠:憤怒得頭發豎立,上沖冠帽。《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相如因持璧卻立,倚柱,怒發上沖冠。” ②等閑:輕易。③靖康恥:指北宋滅亡的恥辱。靖康:宋欽宗年號。靖康元年(1126)冬,金兵攻陷汴京,北宋滅亡,次年初春俘擄宋徽宗、欽宗北去。④長車:一種山地戰車。賀蘭山:在寧夏回族自治區。此借指金邦。北宋姚嗣宗題壁詩:“踏碎賀蘭石,掃清西海塵。”(文瑩《續湘山野錄》)語或本此。一說賀蘭山指河北磁縣境內之賀蘭山,距岳飛家鄉不遠,岳飛早年曾隨宗澤到過此地。缺:山口。⑤胡虜、匈奴:此處對金兵的蔑稱。⑥朝天闕:朝見皇帝。天闕:指皇帝的宮殿。岳飛《五岳祠盟記》:“嗣當激勵士卒,功期再戰。北逾沙漠,蹀血虜廷,盡屠夷種。迎二圣歸京闕,取故地上版圖,朝廷無虞,主上奠枕,余之愿也。”可與互參。
【譯文】 我站在樓臺欄干旁,怒火中燒,頭發倒豎,一陣嘩嘩急雨剛剛停歇。抬頭遠望,仰面對天呼嘯怒吼,壯懷激烈。轉戰南北,戰袍積滿塵與土,三十歲雖成就功名;但人民尚涂炭,還需繼續奮戰八千里,披星戴月。切莫輕易地虛度了青春壯年,以致老后徒然悔恨悲切。
靖康年間的恥辱,還沒洗雪;二帝被俘,主辱臣憂,此恨何時能熄滅!我要駕著一往無前的戰車,把賀蘭山踏破碾裂。恨不能饑餓了撕吃敵兇的肉,干渴了談笑擠喝他們的血。待到凱旋的那一天,重新整理好祖國的山河,朝見君王,報告勝利的消息。
(湯俊峰譯)
【集評】 明·沈際飛:“膽量、意見、文章悉無今古。有此愿力,是大圣賢、大菩薩”(《草堂詩馀正集》)。
清·沈雄:“《滿江紅》忠憤可見,其不欲等閑白了少年頭,可以明其心事”(《古今詞話·詞話》上卷)。
清·劉體仁: “詞有與古詩同義者, ‘瀟瀟雨歇’, 《易水》之歌也”(《七頌堂詞繹》)。
清·丁紹儀:“(明)文衡山(征明)待詔題宋高宗岳武穆手詔石刻《滿江紅》云:‘拂拭殘碑,敕飛字,依稀堪讀。慨當初、倚飛何重,后來何酷。豈是功高身合死,可憐事去言難贖。最無端、堪恨又堪悲,風波獄。
豈不念,疆圻蹙。豈不念,徽欽辱。念徽欽既返,此身何屬。千載休談南渡錯,當時自怕中原復。笑區區,一檜竟何能,逢其欲。’余嘗謂高宗非昏庸之主,武穆又深荷眷顧,檜何人斯,敢于擅戮,高宗亦竟不問,與待詔之意正同。至寓議論于協律中,尤覺激昂慷慨,讀之色舞”(《聽秋聲館詞話》卷九)。
清·陳廷焯: “何等氣概!何等志向!千載下讀之,凜凜有生氣焉。‘莫等閑’二語,當為千古箴銘”(《云韶集》)。
現代·劉永濟:“此詞乃作者直抒其痛憤國恥,期于復仇之志。情辭慷慨,至為明切。‘三十’二句,蓋言年已三十,功名未就,直同塵土之無價值,但空經過八千里路之云月,言遠征無成也。‘壯志’二句,正見其痛恨侵略者之深刻,故言之不覺激烈如此。飛力圖恢復,大功可期,乃為檜賊所陷害,冤死獄中。后世正義之士,同深憤惋,多發為歌詠。明文征明有《滿江紅》詞云(已見前)……。最能說出高宗所以縱任秦檜誣殺岳飛之心理”(《唐王代兩宋詞簡析》)。
現代·唐圭璋:“此首直抒胸臆,忠義奮發,讀之足以起頑振懦。起言登高有恨,并略點眼前景色。次言望遠傷神,故不禁仰天長嘯。‘三十’兩句,自痛功名未立、神州未復,感慨亦深。‘莫等閑’兩句,大聲疾呼,喚醒普天下之血性男兒,為國雪恥。下片承上,明言國恥未雪,馀憾無窮。‘駕長車’三句,表明滅敵之決心,氣欲凌云,聲可裂石。著末,預期結果,亦見孤忠耿耿,大義凜然”(《唐宋詞簡釋》)。
【總案】 自靖康之難以來,由于皇帝與朝廷一貫堅持乞和求茍安的國策,殘酷迫害主戰的大臣與志士,致使天下英雄豪杰請纓無路,報國無門,漸漸地失去了對民族前途的自信和對個人壯懷理想實現的希望。因此在宋南渡詞壇上多的是被壓抑者的英雄悲歌,少有昂揚樂觀的高唱。盡管也時聞豪邁慷慨之音,但深層里總潛藏著悲涼與感傷。在當時能以詞吐露心聲的英雄志士中,岳飛是唯一建立了蓋世奇勛、成就了驚天動地的功名事業的英雄詞人。按照他的戰略和他當時所把握的戰機,北定中原本指日可待,他曾對部下說“直抵黃龍府,與諸君痛飲耳!”就充分流露出他對抗金事業、民族前途的樂觀、自信。因而從成功的英雄岳飛心靈中進發出的歌聲自比那些失路英雄的吟唱要高昂、雄壯,更具有一往無前的英雄氣概和必勝的樂觀信念。所謂此詞的“膽量、意見、文章悉無今古”,是緣于作者獨特的身份地位、獨特的經歷與獨特的心態。
詞的開篇從外貌神態、到動作語言再到心理的層層描寫,突現出一位頂天立地的血性男兒的形象。“三十”就已建立不朽的功名,按照古代文人傳統的價值觀,本可功成身退,衣錦還鄉,但作者卻覺得歷史賦予英雄的重任與使命尚未完成,還須繼續戰斗,直到最終成就民族的大業。英雄超凡的胸襟氣度,得到進一步的深化與升華。他那“饑餐胡虜肉”、“渴飲匈奴血”的“壯志”,是從深沉的民族恥辱感中激發出來,體現出民族英雄不可戰勝、無所畏懼的豪氣,而絕不是本性好戰者的狂喊,所以千百年來他常常激發著中華民族的熱血男兒為了和平,為了正義而戰斗!此詞是中國文明史上最雄壯的一支戰斗進行曲,是中國人民不甘屈服、勇于抗爭戰斗的民族精神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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