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濟·渡江云》原文賞析
楊 花
春風真解事,等閑吹遍,無數短長亭。一星星是恨,直送春歸,替了落花聲。憑欄極目,蕩春波、萬種春情。應笑人、舂糧幾許,便要數征程。
冥冥,車輪落日,散綺余霞,漸都迷幻景。問收向、紅窗畫篋,可算飄零?相逢只有浮云好,奈蓬萊東指,弱水盈盈。休更惜,秋風吹老莼羹。
楊花,即柳絮,是一種很特別的花。它既無確定的形態,也無美麗的顏色,也沒有絲毫香氣。前人詠楊花,如蘇軾《水龍吟》,把它形容成隨風萬里尋找情郎的思婦; 章楶則將楊花寫得宛如頑皮愛鬧而又情竇初開的少女。周濟這首楊花詞寫法比較特別,在他的筆下,楊花有如一個具有人的思想感情的精靈,亦怨亦嬉,乍喜忽憂。既有淋漓盡致的形容,也有詞人主觀的議論抒情。
上片描繪楊花漫天飛舞,卻不就正面寫出,而是從四面展開。起三句由春風入筆。解事,曉事明理的意思。短長亭,古代路邊設立的官亭,專供行人歇腳,舊有“十里一長亭,五里一短亭”的說法。在詞人眼中,春風真是有靈性,迅速卻又漫不經心地吹遍了條條大道,每一座驛亭都留下了它的痕跡——滿地楊花。雖然詞人還未寫到楊花,但在這種特定的環境中,讀者已可以想見春風中楊花的身影。當然,這不是伴隨著春天腳步而來的和風,這是將要帶走春天的暮春薰風。宋代詞人晏殊曾有“春風不解禁楊花,蒙蒙亂撲行人面” (《踏莎行》)的精彩妙句,意謂春風不曉事,不知道楊花會漫天飛舞,以至吹得楊花如蒙蒙細雨撲打著路人。周濟在此反用古人之意: 你說春風不解事,他卻說春風解事。一“真”字帶有濃厚的感情色彩,不無感嘆之意。很難說詞人心中是微有埋怨還是頗為欣賞,但從字面和下文來看,恐怕是“意亦賞之”的意思。“一星星是恨”三句,飄游飛舞的楊花形象出現了,其形星星點點,欲圓又碎; 其心則充滿幽怨之情。“人生愁恨何能免”,楊花的恨,大概是為它自己生命之短促,為春天行將同它的青春一同消逝而發的吧。蘇軾詠楊花詞曾經形容說,楊花“似花還似非花,亦無人惜從教墜”,任憑風吹雨打零落殆盡。因此他把朵朵楊花想象成大滴大滴的眼淚; 周濟在這里則進一步指實為虛,把它們視作抽象的、無形的感情的化身。楊花是恨,顯然有楊花含恨的意思,但比直接寫成楊花含恨要高明得多。這無香無色落地無聲的精靈,扮演了一個收拾春天的角色: 百花開盡,暮春的暖風中再已無花可落的時節,楊花始逐春風而落而飛,送走春天,落盡最后一陣花雨。“憑欄極目”二句引出賞花人——詞人自己。登高而觀,天地間楊花飛舞,蒙蒙一片,猶如春水波涌,變化萬端,風情無限。上片至此為一頓挫,有三點值得注意: 此三層以“春風”起句,繼用“春歸”、“春波”、“春情”,一字四度重復,填詞中除有一種特殊的“福唐獨木橋體”之外,極少如此。其效果大致類似音樂中的主旋律或基音,聲律譜中所謂的“住字” 。其次,此三層分寫楊花初飛、正飛、盛飛,有時間之順序及程度之輕重,次第井然,猶如宋人楊無咎畫四梅圖,分欲開、初開、盛開和凋零一樣。最后,楊花(也可以說是詞人自己)的情緒由幽怨而開朗,由悲入喜,進入一種開闊奔放的高人境界。“憑欄極目”二句實為此種變化的轉折點。清人譚獻評此詞云: “怨斷之中,豪宕不減。” (《篋中詞》卷三)即是從此種情緒的變化中體會得來。歇拍“應笑人、舂糧幾許,便要數征程。”心境一開闊,自然易出大言。此二句用《莊子·逍遙游》中“適百里者宿舂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語意,謂楊花飄蕩萬里,隨風而行,不必做任何準備; 而人打算出門就要舂糧做準備,準備了一點糧食就想上路。與人相比,楊花感到自豪; 與楊花相比,人似乎可笑。不自覺中,詞人把楊花的飄零,由不得已之恨事想象為一件隨心所欲的樂事,甚至是可以夸耀的資本。
上片既已寫盡楊花之心、之態、之情,詞人不禁又要為楊花之歸宿操心。下片四層,除過片一層外,三層俱為憐楊花者之心理活動,前思后想,權衡楊花諸般歸宿之得失。“冥冥,車輪落日”四句,雖純粹寫景,卻已一收上片飄逸逍遙的氣氛。日暮途遠,何處歸程?車輪一樣又大又圓的落日漸漸收盡余暉,天邊彩霞如綺羅般絢麗。(謝朓《晚登三山還望京邑》: “余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 )當此之際遠游的騷人不免情懷黯然: “步徙倚而遙思兮,怊惝怳而永懷。意荒忽而流蕩兮,心愁凄而增悲。” (《遠游》)于是詞人設想第一種歸宿: 楊花飛入紅窗,被美人藏于畫篋(qiè),寫入丹青。這個主意或許是受古人啟發想出來的。宋人姜夔曾經為梅花安排歸宿,有“還教一片隨波去,又卻怨、玉龍哀曲。等恁時、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疏影》)諸語。似乎詞人並不十分欣賞這個主意,故出以商榷口吻,不放心地問:如此是算找到了歸宿呢,還是仍然飄零?也許寄身人間不如飛向仙境。既然楊花身如浮云,心亦如浮云,那么還不如隨風而起,與浮云一起往訪蓬萊。但仙境也不是輕而易舉就可以達到,蓬萊下環繞著盈盈弱水,連鴻毛都浮不起來,楊花雖輕,恐怕也難以渡越。這兩種歸宿一是落向人間,得到世人之賞愛; 一是飛往天外,羽化登仙。在詞人看來,楊花不屬于這兩種歸宿。正如屈原,在人世間“國無人兮莫我知兮”; 欲乘風歸去,“陟升皇之赫戲兮,忽臨睨夫舊鄉。仆夫悲余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 (《離騷》)終未成行。最后,詞人為楊花指點迷津: 早日歸隱。莼(chún純): 南方一種水中植物,可食。莼羹指隱居所食之物。“休更惜,秋風吹老莼羹。”意極委婉含蓄,令人深思: 這是在勸慰楊花不要顧惜上天入地的美好歸宿,及時命駕歸隱,不要讓秋風轉眼間取代了春風而吹老了莼菜?還是正話反說,勸楊花不要可惜秋天里老去的莼菜,暫且飄零遠游不作它想?從字面一般理解,似當從第二解。但應作為一種反面暗示來讀。詞上片寫楊花漫游,下片歸于隱逸,情緒起伏變化。詠物中寄托了詞人的自我胸襟和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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