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有壬·沁園春》原文賞析
寄題詹事丞張希孟綽然亭,用王繼學參議韻
俯仰乾坤,傲睨羲皇,優(yōu)游快哉。看平湖秋碧,凈隨天去;亂峰煙翠,飛入窗來。鴻鵠翱翔,云霄寥廓,斥鷃蓬蒿莫見猜。門常閉,怕等閑踏破,滿院蒼苔。人間暮省朝臺,奈烏兔堂堂挽不回。愛小軒月落,夢驚風竹;空江歲晚,詩到寒梅。兩鬢清霜,一襟豪氣,舉世相知獨此杯。京華客,問九街何處,堪避風埃?
張希孟,名養(yǎng)浩,濟南人。《元史》本傳載,英宗時(初即位至治元年為1321年,在位僅三年),他以父年老,辭去中書省參議職事歸養(yǎng);父死未終喪,復(fù)以吏部尚書召,力辭。泰定帝元年(1324)以太子詹事丞兼經(jīng)筵說書召,又辭。改淮東廉訪使,進翰林學士,皆不赴。樂隱家園,有亭名“綽然”,取《孟子·公孫丑下》“我無官守,我無言責也,則吾進退,豈不綽綽然有余裕哉”之意。他有一首《雁兒落帶清江引》曲,表達這種心懷云:“喜山林眼界高,嫌市井人煙鬧。過中年便退官,再不想長安道。綽然一亭塵世表,不許俗人到。四面桑麻深,一帶云山妙。這一搭兒快活直到老。”許有壬此詞“寄題”綽然亭,是遠道寄贈之作。張養(yǎng)浩召為“太子詹事丞”之泰定元年,至三年間,許有壬正在中書省任左司員外郎、右司郎中等職,詞當作于此時。此類“寄題”題目宋詩中頗多見,內(nèi)容大抵結(jié)合建筑物的命名、環(huán)境,就主人的胸襟旨趣,抒發(fā)贊嘆、期許之意,這首詞的寫法也不外乎此。原唱作者王繼學,名士熙,官至南臺御史中丞,其詞今不傳。
起首“俯仰乾坤,傲睨羲皇,優(yōu)游快哉”,便道出綽然亭主人張養(yǎng)浩退閑生活的高情逸致,——他曾寫過“煙水間,乾坤大,緩步云山無遮礙,勝王家舞榭歌臺”(《普天樂》);也曾寫過“綽然亭后遂閑堂,更比仙家日月長。高情千古羲皇上,北窗風特地涼”(《水仙子·詠遂閑堂》)等曲文,說綽然亭隱居的快活勝似王家、仙家。許詞不一定是括用張氏曲意,彼此同道知心,就說到一塊兒去了。“看平湖秋碧,凈隨天去;亂峰煙翠,飛入窗來”,寫到綽然亭周圍的景色,言外自見亭主人陶醉其間的悠然情味。濟南擅湖山之勝,張養(yǎng)浩的莊園在郊外,近景遠景都極佳。其《寨兒令》云“愛綽然,靠林泉,正當門滿池千葉蓮。一帶山川,萬頃風煙,都在幾席邊”,正可為這幾句詞作注腳。
在風光勝處隱居,是很值得羨慕的,但他如此做的用心,卻不易為一般人所理解,甚至會被譏笑。“鴻鵠翱翔,云霄寥廓,斥鷃蓬蒿莫見猜”,寫的就是這種現(xiàn)象。《史記·留侯世家》:“鴻鵠高飛,一舉千里,……雖有矰繳,尚安所施!”鴻鵠高飛以遠害,而淺人不解,以其高飛為無謂,有如《莊子·逍遙游》所述的一段寓言:大鵬直上九萬里的高空,飛往南海,“斥鷃笑之曰:‘彼且奚適也?我騰躍而上,不過數(shù)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奚適也?’”遠害全身,是明智有遠見的人才會做出的抉擇,俗人是不懂的,為什么放著高官不做而歸隱呢?張養(yǎng)浩對此有個明確的回答。他寫道:“正膠漆當思勇退,到參商才說歸期。只恐范蠡張良笑人癡。抻著胸登要路,睜著眼履危機,直到那其間誰救你!”張養(yǎng)浩這樣想也這樣做了。他堅決歸隱于綽然亭,而且“不許俗人到”,——“門常閉,怕等閑踏破,滿院蒼苔。”他的這種心事,作為知音者的許有壬是充分理解的,故詞中寫下來的,是友人的心聲,也是作者自己的愿望。
上片寫友人歸隱之興之情,下片轉(zhuǎn)入抒述自己做京官的苦悶。對照彼此間不同的生活和心情,自然有無限的感觸要宣于筆底。做京官的況味也是不大好受的,有許多公私事務(wù)應(yīng)酬消耗你的精力和時光。“人間暮省朝臺,奈烏兔堂堂挽不回。”臺省,是中央政府的高級衙門。烏兔即日月。唐薛能《春日使府寓懷》詩云:“青春背我堂堂去,白發(fā)欺人故故生。”縱使能再上去,做到尚書、御史一類的高官,但“日月逝于上,體貌衰于下”,也是不償所失。況且,在京城做官,辭別故舊,遠離家鄉(xiāng),靜夜孤寂,對此不免時縈夢想。“愛小軒月落,夢驚風竹;空江歲晚,詩到寒梅”,便是寫念友懷鄉(xiāng)的心事。“風竹”用唐人李益《竹窗聞風寄苗發(fā)司空曙》詩:“微風驚暮坐,臨牖思悠哉。開門復(fù)動竹,疑是故人來。”“寒梅”用王維《雜詩》:“君自故鄉(xiāng)來,應(yīng)知故鄉(xiāng)事。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詞句盡管寫得很優(yōu)雅,而內(nèi)涵則是苦澀的。由此又引出“兩鬢清霜,一襟豪氣,舉世相知獨此杯”的感喟。鬢霜漸增,豪氣未減,當此難堪之際,向誰訴說?則唯有引酒杯為知己而已。詞寫到這里,已暗透出辭官歸隱的心意,索性再添補一筆:“京華客,問九街何處,堪避風埃?”說是京中無有可避“大風揚塵”之處,自然與上片之贊羨張養(yǎng)浩歸隱實現(xiàn),在精神上銜接起來了。這里明說“風埃”,所指實不限于字面,殆包括政壇上受傾軋之事,如《世說新語·輕詆》所述:“庾公(亮)權(quán)重,足傾王公(導)。庾在石頭,王在冶城坐,大風揚塵,王以扇拂塵曰:‘元規(guī)(庾亮字)塵污人!’”要想擺脫,唯有歸休。不過時機未到,不便明白說出,只能寫到這個樣子,以告友人,對方之能夠心領(lǐng)神會,是不消說的。果然在至元初,由于“忌者益甚,有壬度不可留,遂歸彰德”,時間則已在張養(yǎng)浩去世六七年之后了。
順帶說一說,張養(yǎng)浩之辭官歸隱,是為了避免官場中的是非牽累,況且“天威不測”,還以躲開為妙,并非對國事民艱無所動心。到文宗天歷二年(1329),關(guān)中大旱,朝廷特起用他為陜西行臺中丞,赴陜賑災(zāi),他有一曲《西番經(jīng)》記其事:“屈指歸來后,山中八九年。七見征書下日邊。私自憐,又為塵事纏。鶴休怨,行當還綽然。”既受命,即盡散家財給鄉(xiāng)里窮人,登車就道。到官四月,未嘗家居,出賑饑民,終日無少怠,竟因勞感疾而卒。關(guān)中之人哀之,如失父母。他終于沒有能實現(xiàn)“還綽然”之愿。《元史》為他的最后出山之事大書一筆,是很有意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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