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權·沁園春》原文賞析
笑此山人,拋卻白云,又來玉京。憶泰華黃河,曾觀巨麗;輕衫短帽,只恁飄零。鷗鷺洲邊,杉蘿溪上,盡可漁樵混姓名。瓶無粟,有西山芝熟,南澗芹生。底須役役勞形?但方寸寬閑百念輕。況末路逢人,眼應多白;東風吹我,鬢已難青。酒痕翻杯,劍霜閃袖,磊塊頻澆未肯平。何妨去,借《相牛經》讀,料理歸耕。
這首詞仿佛是一篇微型的“抒情”小說,全寫自我曲折的心理活動。故事的背景是作者再度來到京城(北京),詞就從再度進京的思前想后寫起:“笑此山人”(作者自指),拋卻隱居的白云青山,又來到京城,這是為了哪般?出山進京,自然是為了求仕,但此番進京,能實現自己求仕的夙愿嗎?“笑”字,是自笑自艾,包含著對往事的苦澀回憶。“又”字提示此次進京已不是頭回了。詞人不忙作答此行結果如何,而是將筆觸轉向往事。這也符合一般的心理狀態,故地重游,自然要想起舊日的遭遇和所見所感,寫法上頗有點“意識流”的味道,筆墨的“流”向隨著情思的變換而變化。“憶”字提起轉折,回寫過去的舊游。詞人從秀麗的江南來到北方,那高聳摩天的西岳華山,那奔騰咆哮的“三萬里”黃河,讓他嘆為觀止,印象最深的自然是“泰華黃河”那“巨麗”壯景。此處見出詞人剪裁的功夫。往日旅京,該有多少事、多少景可記可寫,而詞人只寫“泰華黃河”的“巨麗”,一是它給詞人留下的印象最深,二是它最能代表北方山河的特有氣勢。南宋大詩人陸游,思念北方,也是最神往那“三萬里河東入海,八千仞岳上摩天”。頗有興味的是,山河是那樣“巨麗”多姿,而詞人卻是這般落魄孤獨:“輕衫短帽”,一味“飄零”。“官人”的服飾是蟒袍高冠,而“輕衫短帽”從側面寫出自己的流落不偶。讀至此,我們才知道詞人為什么一進京就要“笑”了。原來上次進京是失望而歸,未撈到一官半職,而此番又不知好歹,居然再來碰運氣,你說好笑不好笑?在情與景的配置上,詞人有意將“巨麗”的泰華黃河與“飄零”孤寂的自我進行對比。這種對比,一是主體情思的自然流露。詞人在對“巨麗”的自然美的觀照中,沉思自我人生的孤獨渺小。山河是如此富于氣勢,而自我在官場上、人生旅途上竟無能為力,一籌莫展,“只恁飄零”。在自然與人的對比中,更顯“此山人”的可“笑”。二是出于構圖的考慮,顯示出一種不平衡美。杜甫《登岳陽樓》“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也是用乾坤之廣大與孤舟病客之渺小進行對比,以反襯主體的孤獨寂寞。本詞頗得老杜的神韻。
想到此生“飄零”之苦,詞人或許要“憑軒涕泗流”了吧?他才不呢。小說要寫人的性格,抒情詞也照樣可表現人的個性。他從痛苦的沉思、回憶中振起,轉念一想:在那鷗鷺游戲的洲邊,杉蘿成蔭的溪上,本可以捕魚樵采為生,在江湖中“混姓名”,自由自在,干嗎要來玉京尋求什么功名呢?是的,以漁樵為生,沒有俸祿,難免壇壇罐罐中糧食常空,可那西山上有成熟的靈芝,南澗里有野芹,足夠采摘充饑的,豈不比在官場上勾心斗角、折腰趨走要舒心得多嗎!話是這么說,但要詞人真的忘卻功名,那也就不是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了。古代士子的人生價值在于博取政治上的功名。在“江湖”山林中與漁樵為伍,固然快活,但人生價值沒有實現,于心總有不甘。曠達如蘇東坡,在泛舟赤壁時,想到自己“漁樵于洲渚之上,侶魚蝦而友麋鹿”,也不禁悲從中來(參《前赤壁賦》)。本詞“盡可漁樵混姓名”的曠達中,實際上包含著一種人生的憂憤。如果他真的甘心“漁樵混姓名”,也就不會“拋卻白云,又來玉京”了。讀詞不能僅看表層的字面,還須體會深層的言外之意。
過片承緊上片之意。“役役勞形”,頗似陶淵明《歸去來辭》:“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陶淵明原文是說本心不愿做官,但不得不為生活而在官場奔走,主體的人格心靈被口腹(“形”)之需而役使、委屈。本詞借用其意,說既知“盡可漁樵混姓名”,又何必要來京城求索,“勞形”役心呢?然而,功名畢竟是誘人的,難以忘卻的,“但”——他又轉念一想,只要心(“方寸”)寬神閑,功名之念也就淡漠了。“百念”,不僅是功名之念,也還有對世態炎涼的感嘆。詞人到京一定是遭盡了冷落,看慣了白眼,才又轉念而自我解脫:世態炎涼,自古皆然,何況我這末路窮途的山人!受人白眼冷遇,也在情理之中,“方寸寬閑”,這些也可以不計較。不過,詞人畢竟不是后世的阿Q,他還有些血性,想到自己飄零一生,鬢發已白,仍是“輕衫短帽”、布衣一員,就不禁怒從中來,“酒痕”三句便寫出他心中的郁勃不平之氣,借酒澆愁早已是陳詞爛調了,可詞人偏能翻出新意:杯中酒翻騰激蕩,袖里劍寒光閃閃,似乎也在為它的閑置不用而鳴不平。無情之酒而有悲,無思之劍而有恨,詞人不平之氣(“磊塊”)
就更深更廣,以致于酒頻澆而仍不肯平息!看它構思是何等之巧而新!詞人才華過人,求索一生,仍是“只恁飄零”,原因何在?這自然是時代、社會所致。人們可以由詞人的不幸與不平去體會、思索當時社會對人才的壓抑。
詞人面對痛苦的現實而無可奈何,最后只得自我解脫,另尋出路,算了吧,不妨回去讀讀《相牛經》,好好地料理耕種事宜。他最終還是把自我的人生理想與追求給放棄了,在人生的征途中退卻了。當然,這是一種悲憤而不甘心的退卻。“何妨”二字,便含本不愿如此而又不得不如此的憂憤。結句暗應開篇,表明“又來玉京”結果仍是失望,結構渾然一體。
詞寫自己的心理,曲折生動。用虛字傳神達意,是本詞一大特點。“又”、“只”、“盡”、“但”、“況”等準確地傳達出心靈的曲折變化,韻味頗深。
上一篇:《周權·沁園春》原文賞析
下一篇:《許有壬·沁園春》原文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