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銳·探春慢》原文賞析
四面寒山,孤城一角,煙外穹廬三五。雨必兼風,霜前見雪,節序惱人如許!淪落天涯久,又誰見、羝羊能乳?故鄉一片歸心,相對藥爐同苦。
堪笑征衣暗裂,只贏得羈縻,塞外驕虜。紫雁秋空,黃云目斷,莫問中原鼙鼓。雖有清宵月,渾不管、淹留羈旅。伴我微吟,乍見柳棉飛舞。
此詞可與盛昱《八聲甘州》對看。志銳因在甲午戰爭中力主對日開戰,上疏畫戰守策,得罪慈禧太后,被貶官為烏里雅蘇臺參贊大臣,孤處北疆,抑郁不得志,思有所作為而不可得。這首《探春慢》即是他在烏里雅蘇臺的抒懷之作,表現他淪落異鄉的痛苦,對京都故鄉的思念以及對國事日非、強虜入侵的憂慮。
上片寫淪落異鄉的痛苦和對家鄉的思念。“四面寒山,孤城一角,煙外穹廬三五”,寫他被貶之處的地理環境。“孤城”指烏里雅蘇臺城,清雍正年間所筑,為定邊左副將軍和烏里雅蘇臺參贊大臣的駐所,即今蒙古人民共和國扎布汗省會扎布哈朗特。這里說在茫茫的荒漠之中,環繞著這座孤城的四面都是冷落荒寂的群山,站在城池的一隅遠眺,透過那風暴揚起的黃沙煙幕,依稀可見到三三五五簇聚的氈帳散落在無邊無際的沙漠中。發端即向讀者展現了一派荒寂凄冷的景象和攪人心煩的惡劣地理環境。可是令詩人著惱心煩的還不僅在此,于是下文繼續向讀者描繪當地惡劣的氣候:“雨必兼風,霜前見雪,節序惱人如許!”不似塞內的和風細雨,季節分明,這里伴隨著雨水而來的必有狂風,在寒霜降臨之前就往往可以突然出現雪花的盤旋飛舞。環境惱人,節序更為惱人,觸目所見,無非是些令人斷腸的景象。這些必然要引起詩人飄泊異鄉的痛苦之感和對與這里迥然有別的家鄉的思念,自然地向下文過渡。
“淪落天涯久”轉折,寫詩人由此而引起的感想。“羝羊能乳”,用西漢蘇武牧羊事,《漢書·蘇武傳》:“匈奴……乃徙武北海上無人處,使牧羝,羝乳乃得歸。”“羝”,公羊;“乳”,生育。公羊不能生育小羊是自然界的不變規律,匈奴此舉目的在于不讓蘇武回歸故土。《蘇武傳》中的北海即今蘇聯西伯利亞貝加爾湖,時為匈奴北境,地近詞人所處的烏里雅蘇臺。所以,他很自然地聯想起蘇武事,以蘇武的被幽北海表示自己的被貶荒漠,借蘇武牧羝表示自己的“淪落天涯久”,照應上文并對自己長久被貶謫而不得回歸家鄉表示憤慨。“故鄉一片歸心”也不知不覺脫口而出。故鄉欲歸不得,而強烈的懷鄉之情又欲罷不能,詞人就只有長期地終日在這矛盾之中折磨自己,捱過那無情的時光。由此,上片結句的“相對藥爐同苦”就顯得格外的意味深長,它既暗示了詩人淪落于孤寂荒漠的哀怨愁苦和精力逐漸消耗而導致的病軀沉痼,同時,心與“藥爐同苦”,又把內心的無形苦痛和實在的備受火烤的藥爐、苦澀難忍的藥汁聯系起來,使詩人當時深沉復雜的內心痛苦顯得形象具體,加深了本詞的哀怨情調,使之顯得含蓄異常,雋永無比。
過片的“堪笑征衣暗裂”,轉為有志不得伸展的悲憤。“征衣暗裂”,指征衣不知不覺中破裂,唐岑參《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有“風掣紅旗凍不翻”之句,夸飾旗幟在寒冷的氣候中僵凍情形,詞人這里變用此意,謂所穿之衣服在長時間的嚴寒之中僵凍而致破裂,與上文的“雨必兼風,霜前見雪”及“淪落天涯久”相照應。詞人貶謫出京后,“策馬逾天山西絕幕,所逕臺站,輒周咨山川、風俗、宗教,著詩紀事。……前后五上疏籌西北防務,發強鄰狡謀”(《清史稿·志銳傳》),征衣破裂也暗示了自己為國事的操勞。可是長期艱苦的操勞換來的卻是——“只贏得羈縻、塞外驕虜”,給讀者留下疑問,“羈縻塞外驕虜”有什么不好,為什么“堪笑”呢?古往今來,歷史上多少英雄人物、愛國志士不都因此功垂竹帛、留名青史的么?這不也正是友人盛昱在送別時所作《八聲甘州》中期望的“蕃落重開”么?下文的“中原鼙鼓”即道出了其中的奧秘。原來,詩人的志趣抱負,并不在“塞外”,而在塞內,在中原。班超、張騫等人的立功異域,是在國家的太平盛世,而今卻是“中原鼙鼓”動地,屢受洋人侵侮,中日甲午戰爭的慘敗,導致喪權辱國的馬關條約的簽訂,割地賠款,開放商埠,歐洲列強也企圖乘機瓜分中國,在光緒二十三年(1897)即有德軍強占膠州灣和俄國艦隊武裝占領旅大等事,光緒二十六年(1900)更有八國聯軍入侵,攻占北京,慈禧太后挾光緒帝微服出逃之事件。作者在甲午(1894)戰爭時期被貶,今對照詞中的“淪落天涯久,又誰見、羝羊能乳”等語看,此詞很可能即是在八國聯軍入侵時所作,“中原鼙鼓”即指清軍與入侵者的激烈戰斗。作者是一個“與黃體芳、盛昱輩相勵以風節”(《清史稿·志銳傳》)的愛國志士,自然因孤處塞外、不能在中原動地的鼙鼓聲中去殺敵以報效國家而不滿。所以,他寫道:“紫雁秋空,黃云目斷,莫問中原鼙鼓。”至此,詩人悲愁怨憤的情緒達到了高潮。可是,這一切又有誰能理解呢?“雖有清宵月,渾不管、淹留羈旅”,明月無情,不解人意,絲毫不能理解長久羈旅塞外的愛國者的紛繁愁緒和復雜凌亂情懷。又一次照應上片的“淪落天涯久”。正當作者在為無人理解自己而苦惱之時,猛然間發現有無數的柳絮在空中飛翻飄蕩,好象在為他的低聲吟嘆而伴舞,于是結尾二句“伴我微吟,乍見柳棉飛舞”,也就不覺脫口而出。“柳棉”,柳絮,烏里雅蘇臺本義為多楊柳,地名即因此處多楊柳樹而得,其時又適值暮春,觸目所見,無非是柳絮飛揚。粗看起來,詞人在孤寂之中似乎得到了一絲安慰,可是細細揣測,這卻更增添了他的孤獨寂寞,激發起他無比愁苦的紛繁愁緒,使整首詩籠罩著一層深沉的悲哀,也給讀者留下了一個豐富的可以想象的審美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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