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幾道
夢后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
這是一首懷人詞。作者在《小山詞跋》中說: “始時,沈十二廉叔、陳十君寵,家有蓮、鴻、蘋、云,品清謳娛客。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諸兒,吾三人持酒聽之,為一笑樂。已而君寵疾廢臥家,廉叔下世,昔之狂篇醉句,遂與兩家歌兒酒使俱流轉人間。”此詞所懷念的“小蘋”即上述“歌兒”中之一人。
第一、二句寫作者夢后酒醒之時處境的冷落凄清。樓臺高鎖、簾幕低垂,這如幽似閉的環境,暗襯出詞人寂寞孤寥的心境。這里的“夢”和“酒”也不宜坐實,作者正是將以往的情事、逝去的年華比作夢里醉中,至今已是煙飛云銷了。因此,這兩句是虛實結合、情景相生的。“去年春恨卻來時”一句,點明詞人已由室內至室外,試圖讓戶外的開闊環境來沖淡籠罩心頭的陰影,卻不料眼前的春光使他觸目驚心,重新撩撥起去年春天的那一場恨事。究竟是怎樣的“春恨”呢?作者欲言又止,復出景語:“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落花表明春意闌珊,微雨表明天氣陰霾,氣氛是如此黯淡;落花之傍的孑立之人,相對雨中翻飛的雙燕。燕為無情之物,猶得雙飛,人為萬物之靈,只能獨立,情理是何等的乖謬和難堪。此情此景,“去年春恨”的離愁別緒,盡在不言中。雖然“落花”兩句是借用了五代翁宏《宮詞》的成句,但用在這里,能使詞意更加顯豁,形象逼真,渾然天成,真正是點鐵成金,翻出新意了。
上片寫的是別后相思,下片則寫當年初見。整首詞用的是倒敘手法,由眼前雙燕聯想到當年相聚,轉承極其自然。“記得”、“當時”、“曾照”都是追憶的口吻,也正是詞人夢魂縈繞的深刻印象。當年那一場歡會,被記憶凝練濃縮為三個動人的場景:“兩重心字羅衣”,寫初見時的直覺,著眼于小蘋的服飾,薰香襲人,沁人心脾。“雙重心字”,則有心心相印的意味。“琵琶弦上說相思”,是歡會的過程,小蘋“信手低眉續續彈”,那弦外的相思之情,為詞人所明了,所感應,正是這一份相思深情,才導致日后的無限春恨; “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則記分別情形:皓月當空,小蘋步著如水的月光,如同一片彩云,飄然而去。這兩句景極優美,情卻深婉。常言道: “彩云易散”。李白《宮中行樂詞》:“只愁歌舞散,化作散云飛。”彩云的飄忽易逝,一如小蘋的“流轉人間”,不可追尋。因此這里的明麗之景中,深寓著日后悲劇的因子。
這首詞造語平淡,感情真摯,特別是上下片的結句,都是景中寓情,言近意遠,誠如馮煦所謂“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六十一家詞選例言》)。
近世詞人,閑情之靡,如伯有所賦,趙武所不得聞者,有過之無不及焉,是得為好色而不淫乎?惟晏叔原云“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可謂好色而不淫矣。
(楊萬里《誠齋詩話》)
(“落花”二句)名句,千古不能有二。(結筆二句)所謂柔厚在此。(譚獻《復堂詞話》)
小山詞,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又“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既閑婉,又沉著,當時更無敵手。(陳延焯《白雨齋詞話》卷一)
陳世宜:此為小山詞品傳誦之作,極深婉沉著之妙,尋繹詞意,當系別后追憶。小蘋,歌姬之名。小山詞序有蓮鴻蘋云,皆人名。《木蘭花》: “小蘋若解愁春暮”是也。宋初小詞,每用歌姬名,東山、淮海以后,語惟求典,不復用矣。
(陳匪石《宋詞舉》引)
“落花”十字,工麗芊綿。結筆依依不盡。(《云韶集》評)
康南海謂起三句純是“華嚴”境界。(《藝蘅館詞選》引)
吐屬華貴,脫口而出。(夏敬觀《映庵詞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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