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克己·滿江紅》原文賞析
過汴梁故宮城
塞馬南來,五陵草樹無顏色。云氣黯,鼓鼙聲震,天穿地裂。百二河山俱失險,將軍束手無籌策。漸煙塵、飛度九重城,蒙金闕。長戈裊,飛鳥絕。原厭肉,川流血。嘆人生此際,動成長別。回首玉津春色早,雕欄猶掛當時月。更西來、流水繞城根,空嗚咽。
亡國時代,總要造就一群悲憤詩人,產生一批悲壯沉咽之作。不過,這種“亡國之音”的格調、風格又往往因時因地而異。比如南宋滅亡后,異族的高壓統治使詞人不敢直言不諱地抒發亡國之痛、故國之思,常常是曲折含蓄地表達,在吟風弄月、詠物寫景中寄托哀思。而金朝滅亡(1234年)后,元蒙忙于征服江南的南宋王朝,還顧不到在中原實行文化上的高壓,段克己這首《滿江紅》,正產生在金亡之后而元蒙尚未統一中國之際,故無所顧忌,不妨放言高歌。詞是他在金亡后重過金朝汴都開封故宮時之作。
詞從蒙古進攻金都城時寫起。“塞馬”,指北方蒙古軍隊;“五陵”,本指長安城外漢代五個皇帝的陵墓,此代指汴京開封。“塞馬”狂奔而來,煙塵滾滾,戰火連天,汴京籠罩在腥風血雨之中,草木為之失色——京城人民的恐懼、戰栗自在言外。黑云壓城,天昏地暗,王朝舊都,此刻已是戰鼓悲鳴,殺聲震天,恰如天穿地裂。“天穿地裂”,既寫出社會的巨變,也寫出人們的心理感受。“百二河山”,指關中地形險要。語出《史記·高祖本紀》所說秦國有“河山之險”,“持戟百萬,秦得百二焉”,意思是秦國既據有險要的地理位置,又兵精馬壯,秦兵二萬足當諸侯百萬之師。本詞意為朝廷原只想憑恃險要的山河作屏障來阻擋“塞馬南來”,如今“塞馬”長驅直入,“百二山河”的險要已失去作用;而守城的將軍也腐敗無能,臨陣束手無策,坐以待斃。“百二”兩句反思“天穿地裂”的時代原因,是朝廷昏庸、將帥無能。這與同時詩人李獻甫之《長安行》是一樣的意思:“高山有險不復險,大河有浪亦已平。向來百二秦之形,只今百二秦之名。我聞人固物乃固,人不為力物乃傾。將軍誓守不誓戰,戰士避死不避生。”本詞兩句足當李詩四聯。將軍不戰,戰士畏死,故敵人炮火煙塵,直逼九重禁城,吞沒了皇宮金闕,金王朝終于滅亡。
上闋寫南來“塞馬”的兇焰與金朝君臣將帥的昏庸無能而導致亡國的悲劇,過片寫亡國時的慘狀,側寫蒙古軍隊的殘暴。敵兵長戈戰劍飛舞,連天空的飛鳥都已絕跡,可想見兵燹之酷烈。“原厭肉”二句正面補足這種慘景:山原上尸體縱橫,血流成川,腐爛的尸體堆積成山,連“川原”也生厭。“厭”字又有多余之義,因而“原厭肉”也可理解為山原上尸體(“肉”)多得堆積不下。“厭”字下得極為沉痛。“原厭肉,川流血”純屬紀實,而絕非夸張,李獻甫《長安行》詩曾寫道:“殺人飽厭敵自去,長安有道誰當行。黃塵漫漫愁殺人,但見蔽野群雞鳴。”元好問《癸巳五月三日北渡三首》詩也有“記錄”:“白骨縱橫似亂麻,幾年桑梓似龍沙。只知河朔生靈盡,破屋疏煙即數家。”對照元、李二詩,過片十二字乃血淚凝成而筆力千鈞,它是歷史的見證!
“嘆”字將筆觸折回到自身。在“飛鳥絕。原厭肉,川流血”的時代,詞人死里逃生的種種痛苦非言語所能窮盡,作者只用“動成長別”來表現亡國之際的人生痛苦,可謂善于剪裁。此處“長別”非如和平時代的別離,而是指戰亂時代家人逃奔避難時動輒失散,遂成永別。亡國是巨痛,離別也是慘痛——悲莫悲兮生別離,亡國時代別離,是痛上加痛。其余的人生痛苦,也就包含在其中了。
“回首”兩句點明題旨而挽合今昔。“玉津”,指汴京南門外的玉津園。北宋時的汴京,“都人爭先出城探春,州南則玉津園”,當時“春容滿野,暖律暄睛,萬花爭出,粉墻細柳,斜籠綺陌,香輪暖輾,芳草如茵,駿騎驕嘶,杏花如繡,鶯啼芳樹,燕舞晴空”(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卷六)。全南遷后的汴京,雖未必及得上北宋,但帝都所在,繁華亦不言而喻。而今卻瘡痍滿目,野草叢生,彼黍離離。雕欄玉砌尚在,當年明月猶懸,但物是人非。看雕欄,思往昔,真是觸目傷心。李煜《虞美人》詞:“雕闌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本詞也含同樣的故國之思。結句不說人悲傷嗚咽,而說繞城流水嗚咽哀鳴,用筆頗空靈。宋朱敦儒《浪淘沙》詞:“今夜只應清汴水,嗚咽東流。”本詞“繞城根”的“流水”,即指汴水。“更”字意表推進,見故宮城、玉津園的雕闌已是觸目皆悲,更聞繞城流水嗚咽,似訴亡國之痛,就倍加傷感。而流水“空”自嗚咽,又折射出詞人亡國后無可奈何的悲嘆。
本詞振筆直書,以紀實手法描寫時事,亡國的慘狀畢呈于詞,在北宋滅亡宋室南渡之際和南宋滅亡后少見這種“實錄”的詞作。詞情憤激沉咽,而字聲韻腳的選擇恰與情思相配合,聲情一致,相得益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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