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彝尊·桂殿秋》原文賞析
思往事,渡江干,青蛾低映越山看。共眠一舸聽秋雨,小簟輕衾各目寒。
這是一首愛情詞。單調小令,短短二十七個字,看來平平談談,無典故,無僻語,既不駭目也不驚心,可是它卻引起歷來詞論家的注目。就中蘊藏著什么奧秘,頗耐人尋味。
詞論家們一是對這首詞推崇備至。譚獻《篋中詞》說: “單調小令,近世名家,復振五代、北宋之緒。”況周頤《蕙風詞話》卷五說:“或問國朝詞人,當以誰氏為冠?再三審度,舉金風亭長(朱彝尊號)對。問佳構奚若?舉《搗練子》 (即《桂殿秋》)云云。”二是認為這首詞有本事。詞論家指出“共眠一舸聽秋雨,小簟輕衾各自寒”二句抵得上《風懷二百韻》。冒廣生《小三吾亭詞話》說: “世傳竹垞《風懷二百韻》為其妻妹作,其實《靜志居琴趣》一卷,皆《風懷》注腳也。竹垞年十七,娶于馮,馮孺人名福貞,字海媛,少竹垞一歲。馮夫人之妹名壽常,字靜志,少竹垞七歲。曩聞外祖周季貺先生言: 十五六年前,曾見太倉某家藏一簪,簪刻‘壽常’二字,因悟《洞仙歌》詞云: 金簪二寸短,留結殷勤,鑄就偏名有誰認?蓋真有本事也。”
檢索朱彝尊《曝書亭詞集》中的《靜志居琴趣》一卷,誠如冒氏所說,可作《風懷》注腳,同時也可作《桂殿秋》注腳。“小小春情先漏泄” (《四合香》)。《靜志居琴趣》是詞人描述、追懷年輕時戀情的“閨房兒女之言”。《少年游》一首透發出詞人的心曲: “清溪一曲板橋斜。楊柳暗藏鴉。舊事巫山,朝云賦罷,夢里是生涯。而今追憶曾游地,無數斷腸花。塘上鴛鴦,梁間燕子,飛去入誰家。”他所懷戀的伊人早已名花有主,剩下的只有他心中一片低徊難忘的舊情。至于詞中所寫“庭前種盡相思木,機中織就相思曲”、“愛綰同心結”的少女,是否真的是作者的妻妹,我們可以不必花費筆墨去坐實,然而作者將這一卷情詞取名《靜志居琴趣》頗有深意,因為“靜志”二字恰與其妻妹的字相同,這一點怕不是無意的巧合,倒是心有靈犀的故意安排。誦讀這一卷詞,可以感到作者確實對詞中少女一往情深,情之所至,筆也相隨,少女的音容笑貌便被描摹得楚楚動人,呼之欲出。
現在把話題回到《桂殿秋》這首詞上來。詞論家曾追溯這首詞的淵源,并加以比較。丁紹儀《聽秋聲館詞話》卷二: “史達祖《燕歸梁》云:‘獨臥秋窗桂未香,怕雨點飄涼。玉人只在楚云旁。也著淚、過昏黃。西風今夜梧桐冷,斷無夢、到鴛鴦。秋鉦二十五聲長,請各自耐思量。’竹垞太史仿其意即變其辭為 《桂殿秋》云,較梅溪詞尤含意無盡。”丁氏此言聊備一說。然細按朱氏與史氏二詞意致并不相同,二詞情韻境界也有高低、深淺之分。《桂殿秋》寫的是對往日戀情的一段回憶與感受。時間: 秋天。地點: 江邊的船上。“青娥低映越山看”,一石二鳥,既寫江水低低地映照出越山的倒影,宛如女子的黛眉,又寫出女子“雙眉淡遠山”的豐姿美韻。“共眠一舸聽秋雨,小簟輕衾各自寒”二句,妙在詩義曲折連環,有意罩上一層疑云,不教人一目了然。上句“共眠”,似正面寫出雙棲,下句“各自”卻顯然點出孤棲,在二句意致與筆致的起伏變化中,曲曲傳出“一線靈犀先覺”的苦澀感受: 戀人近在咫尺,卻遠隔天涯。雖“共眠一舸”,然由“各自寒” “聽秋雨”見出兩人在“一舸”之內既未“共”,也未“眠”。凄然淅瀝的秋雨,灑在江上、舸上,也灑在這對戀人的心上。衾簟單薄輕小,透出了詞中主人公“翡翠衾寒誰與共”的嘆喟。這一對不眠的人,既抵擋不住自然節候的秋寒,更耐受不了“各自”孤寂相思的情寒。詞的字面上是“各自寒”,然而一個微妙的“聽”字,早已溝通了兩人咫尺天涯的間隔,一同聆聽秋雨凄然之聲,由自己身心感受之“寒”推及體恤對方身心之“寒”,無一字言及相思、愁苦,然而相思相憶的愁苦之情,千回百轉的幽怨心境,都盡在不寫不言中,讀之令人往復低回,涵詠難盡。
史達祖《燕歸梁》詞也寫相思愁情,但比起《桂殿秋》來顯得淺露。試看: 一開端就點明了詞中主人公“獨臥”的處境,所思的“玉人”則遠在“楚云旁”,詞中把兩地相思愁苦的感情全部直接說破: “也著淚、過昏黃”,“斷無夢,到鴛鴦”,使人一覽無遺,聯想的余地很少。
《桂殿秋》稱得上是朱彝尊詞集中的“佳構”,以少總多,結韻二句可以抵得上《風懷二百韻》。作為清初詞壇浙西詞派首領的朱彝尊,詞作雖多艷語,然皆歸于雅正,不失為高手名筆。他汲取并弘揚五代、北宋詞的傳統,并追宗南宋姜夔、張炎,承繼溫柔敦厚的詩旨,尚醇雅,反顯露,詞的藝術風格清疏空靈。由《桂殿秋》這首小詞,可以見出作者別具的靈心慧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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