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維·蝶戀花》原文賞析

黯淡燈花開又落。此夜云蹤，知向誰邊著?頻弄玉釵思舊約，知君未忍渾拋卻。妾意苦專君苦博。君似朝陽，妾似傾陽藿。但與百花相斗作，君恩妾命原非薄。

中國古代女子地位低下，命運可悲，隨時有失寵和被遺棄的威脅。她們為挽回失去的愛情，常常煞費苦心。蘇蕙因其夫竇滔寵愛姬妾趙陽臺，乃織錦作回文詩寄滔，措辭纏綿柔婉，幸而使得夫妻恩好如初(事見唐武則天《蘇氏織錦回文記》)。卓文君因其夫司馬相如悅茂陵女子，欲聘為妾，為了使他回心轉意，寫了《白頭吟》四首，以凄涼之音作決絕之辭，終于打動了喜新厭舊的丈夫的心。她們為了在愛情生活中保護自己，豈不是用心良苦?王國維的這首小詞所寫，也是一個棄婦的自白。

本詞除了首句展開一個畫面作為背景外，全篇皆是女主人公的心理活動。這個不幸的女子獨守空房，與黯淡閃爍的燈光為伴，度過漫漫長夜。而那個象浮云一樣行蹤不定的負心男子，今夜宿在誰家呢?這里化用馮延巳名句，妙在如水入鹽，溶化無跡。(馮詞云：“幾日行云何處去?忘卻歸來，不道春將暮。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車系在誰家樹?”)下面兩句從宋人鄭會《題邸壁間》詩“敲斷玉釵紅燭冷”衍化，寫這位女子沉思的形象和復雜的感情活動，最見功力。她頻頻地撫弄著昔日的定情物——玉釵，一面回想著當年相約重會的誓言，一面想：他總不忍心如此絕情，總不會把自己全然拋棄吧? “未忍”、“渾”，以女子對男方心理的揣測，寫她在失望中仍不放棄一線希望的心情，筆觸十分細膩。盡管這種希望只是一廂情愿，自己欺騙自己罷了，但她畢竟愿意在自我欺騙中得到一點安慰。

下片專寫她心中的哀怨和希冀。“我的情意偏偏是如此專一，執著不移，而你卻偏偏是朝秦暮楚，見異思遷!”悲劇不僅在于男方背叛了愛情，悲劇更在于女方感情過于專一，不能舍棄已經死去的愛情，竟然說：“你如同朝陽，使得向日葵不能不傾心于你啊!”(藿，豆葉。杜甫詩：“葵藿傾太陽，物性固莫奪。”)更可悲的是，她最后提出這樣的要求：“只要你能象陽光普照一樣，施舍給我一點愛情，使我能在斗艷的百花中占有一席之地，那樣，你的恩惠，我的命運，也就算不薄了!”

女主人公的哀怨固然是凄苦的，而她的可憐的希求更是浸透了不可言狀的痛苦。

她能否象卓文君和蘇蕙那樣感動那個變了心的男子呢?并沒有。作者在另一首《蝶戀花》中作了交代：“已墜前歡，無據他年約。幾度燭花開又落，人間須信思量錯。”明知舊約無據，相思無益，但理智終于撕不開感情的羅網。

這首詞意在譴責薄幸，還是感嘆癡情?讀者盡可見仁見智。而王國維把棄婦的“希望”寫得如此可哀、可憐，在文人詩詞中是未曾有過的。僅南朝樂府中有一首民歌小調與此相近：“千葉紅芙蓉，照灼綠水邊。余花任郎摘，慎莫罷儂蓮!”(《讀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