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維禎《游干山記》原文與賞析
楊維禎
華亭地岸海,多平原大川,其山之聯(lián)絡于三泖之陰者十有三,名于海內(nèi)者九,其一曰干山,又九之甲。世傳夫差王冢干將其上,故名。其形首昂脊弓,肩髀礧礧狀馬,又云天馬。
至正癸卯四月十 (有) 八日。洪生駕黑樓船邀予出南關,泛白龍堆北行,過沈涇,至皇父林西小溪。蛇行六七里,抵山麓。命謝公屐躡峻磴。及半山麻松溪,丹室道士郭常作茗供,題詩 (壁) 間。更肩輿上絕頂,藉盤石踞坐,俯視眾山累累,如子立膝下。佛宮老宇離立于旁,瓦次鱗鱗,雜出叢樹間。桑丘麥畝,連綿錯繡,儼 (然) 如輞川畫苑也。鳥有婆餅焦者,時聲于耳。冷風鏘然起松,雨滴衣帽,使人肌骨慘懔。
下山,生之外氏張景良請移舟,旋山而北若干步,斗折三矢地,怪石夾插,類剖蚌拔出特起,類跳狼躩豹,木皆鸞回鳳翥,頂懸碧蘿若縷索。下有軒四程,名碧蘿窗。掃榻就坐,窗洞開,野香襲人,若芝術。良父梓山公年幾八秩,扶藜出,肅客,已而燕客于軒,復出子女羅拜。公躬奉觴為余壽,予復觴之曰:“劫灰一吹,閱十年,無地不燼礫,公獨在不劫地,又時與一輩高人韻士徜徉水山,謂東南之慶人福地,非耶?”于是主客交歡,酒不計量,頹然就醉,不覺日在牖西。是日,宿東崦曹氏玄修精舍。
明旦,奠云西處士墓,放舟山南,訪佘山衛(wèi)餓夫、鄭道士,不值。又沿流經(jīng)石氏醉癡門,邂逅捉月時,李份,邀予飲蠢石軒,笴隱生余謹陪飲,賦蠢石詩,書于東窗,夜乘月歸,凡題某氏、某軒、某齋舍凡若干所,入 《鐵雅集》。會稽抱遺叟楊維禎試老陸樂墨書。
《游干山記》是元末著名文學家楊維禎的作品。他的散文以平易淺近、流暢生動見長,從不刻意雕琢,讀來瑯瑯上口,本文堪稱代表之作。
本文是作者68歲時所作,當時他隱居于松江,雖然還掛著個元朝政府任命的江西等處儒學提舉的頭銜,事實上已經(jīng)不可能就職了。那時紅巾起義持續(xù)了十余年,南中國烽煙四起,滿目瘡痍,而松江屬于起義軍張士誠的管區(qū),還算平靜,松江同知顧逖仰慕楊維禎的為人和學問,將他請到松江府學教授生徒,幫助他蓋屋安家。楊維禎一生經(jīng)歷坎坷,仕途久不得志,雖然滿腹經(jīng)綸,也想在政治上有所作為,甚至曾經(jīng)屢次上書給張士誠,希望張王大展宏圖,稱霸天下,可是沒被采納,張士誠的一些措施和某些部將的所作所為,也使他預感到張士誠成不了氣候。因此,他干脆不問時事,自稱“風月福人”,教學之余,結(jié)客出游,賞花玩月,詩酒往來,似乎終日沉湎于歌舞酒宴之中。于此同時,他又自稱“鐵史”,將自己的感受和所見所聞不斷記錄下來,說是要給歷史留作見證。可見他的內(nèi)心充滿矛盾,表面上的顛歌醉舞,掩飾不住他憂國憂民和渴望太平的深沉情思。這樣的憂患意識,也反映在《游干山記》中。
干山是座土山,規(guī)模很小,根本不能和我國諸多名山相提并論,但是在松江,它可得排上第一位。而且它又有著奇怪的形狀和美妙的傳說。文章開頭對于干山的敘說,意在勾起讀者的興趣,作者這種平實的寫法,似拙實巧,整段文字沒有一個“游”字,而“游”的對象和動機已經(jīng)顯露無遺。試想,居住在水網(wǎng)交錯的平原地帶,名聞海內(nèi)的“天馬山”近在咫尺,能不勾起人們一睹天馬雄姿的念頭嗎?何況作者的家鄉(xiāng)諸暨位于山區(qū),山,對于遠離家鄉(xiāng)二十多年的他來說,是有著特殊感情的。作者對于干山的夸贊并非違心之詞,可以這么說,對干山的摯愛之情他一直保留到身后,若干年以后,他就長眠在干山之上了。
文章第一段對干山地理位置、歷史傳說和外貌形狀的一一敘述是全文的第一部分,以下直到結(jié)束都是寫游山的經(jīng)歷。
楊維禎散文的藝術特色在于細膩明白,這一點從本文的寫作中也清晰地反映出來,無論上山或下山,觀景或聚飲,時間、人物、過程以致自身的感受,都交代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尤其稱絕的是作者狀物寫景手法的運用,言簡意賅,生動灑脫。比如他寫身居干山之巔,俯瞰山下時所見到的情景,“俯視眾山累累,如子立膝下”,將眼下高低起伏、環(huán)繞四周的山嶺比作依偎于父母身邊的小兒女,形象貼切,通俗易懂,同時還襯托出于山雄踞九峰之首的美姿, 以及作者此時此刻豁達開闊的胸懷。 又比如第三段里他寫下山以后,在山北所見到的情景,“怪石夾插,類剖蚌拔出特起,類跳狼躩豹,木皆鸞回鳳翥,頂懸碧蘿若縷索。”將人們平時喜歡摩挲觀賞的怪石寫得如此陰森可怖,初讀可能會有不解,但是靜心思之,如果是我們親自穿行于山北不見陽光的茂林之中,頭頂上是繁枝密葉,猶如鳳鸞回旋飛舞的翅膀,將天空遮掩得嚴嚴實實,冷不丁還可能從低垂的碧色藤蘿上滴下幾點露珠,竄入頸背,驚起一身的雞皮疙瘩。邁步向前,迎面時隱時現(xiàn)、奇形怪狀的黑呼呼的石塊,當然不免令人膽戰(zhàn)心驚,萌生奇想,顯然也會疑心是野狼餓豹伺機襲人。作者的這一段文字不僅極其維妙維肖地描摹了怪石茂樹的形狀,同時也告訴讀者當?shù)丨h(huán)境的幽僻,因此,作者想到了隱居,于是,作者對著梓山公大談起了有關閑適的快感。
也許可以這么說,干山之游是楊維禎有意顯示無心于世事而醉心山水的舉動,《游干山記》則是作者著意表白甘愿隱居、追求閑適之樂的記錄。但是,楊維禎畢竟生活于元末——一個遍地烽煙的戰(zhàn)亂年代,他的狂放不羈和沉醉風月,不但沒有穩(wěn)定堅實的社會環(huán)境和經(jīng)濟基礎,而且即使就他本身來說,也缺乏牢固的心理基礎,因此,透過游記描述觀景聚飲的字里行間,我們可以窺見明顯的焦慮和不安。
如果說,以時間為順序,描寫作者等人游歷干、佘二山的全過程是貫串整篇游記的一條明線,那么,表現(xiàn)一路上縈回于作者腦海的有關隱逸的思考則是一條暗線,雖然它是那么模糊和零碎,但是卻有必要加以挖掘和分析,進而客觀準確地把握作者此時此地的心理狀態(tài)。
如前所述,時值亂世之際,作者無心世事卻又難以忘懷,這種矛盾心理時常折磨著他,而玩花賞月、徜徉山水則是求得解脫的一種方式。當他登上干山之巔,眺望河山錦繡,耳邊鳥語宛轉(zhuǎn)動聽,果然感覺心胸豁然開朗,一時間不禁飄飄然起來。古往今來的歷史人物紛紛從心頭閃過,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眼下的境遇猶如唐代大詩人王維。不是嗎?雖說王維有輞川別墅,但自己眼前的一切,足能與之媲美……誰料好夢不長,猛然間,“冷風鏘然起松,雨滴衣帽,使人肌骨慘懔”,無情的風雨將作者從夢境拖回到現(xiàn)實,把他從山上趕到山下。眼前的一切畢竟并非輞川,自己也不是王維,誰知這大好河山將要歸誰掌握,誰能擔保這一片如花似錦的土地不會慘遭蹂躪,作者想到這些,不禁心灰意冷。
當然,作者在干山之巔的感受和擔憂只是以象征的筆法描述的,而當他坐在干山北坡梓山公的家中,向這位八十老翁祝酒時,就直截爽快得多了。祝辭中稱梓山公為“慶人”,身居沒有兵火的“福地”,得以和高人雅士優(yōu)游光景,安度晚年,真正使人歆羨。事實上,作者也常常這樣標榜自己晚年的幸福。他在那時寫有一篇《風月福人序》,自稱“江山風月福人”,說自己休官以后,在松江與朋友詩酒往來,優(yōu)游山水,時而攜歌伎畫舫出游,顛歌狂舞; 時而為地方長官的座上賓,聲伎高宴,這樣的閑適之樂,勝過唐代的白居易。果真如此嗎?假如楊維禎確實沉溺于風月山水、歌舞灑宴之樂,他就毋須提醒梓山公: 外面的世界是殘酷的戰(zhàn)場。正因為他意識到紅巾起義十余年,天下已經(jīng)大亂,這一把火遲早要燒到這塊暫時寧靜的土地,才有這樣的縱情玩樂,來掩飾心中的不安和恐慌。
不過,也正是由于對兵火的厭惡和恐懼,才使他更加萌生出對松江大好河山的無窮依戀之情,使得他筆下的干山,更加寧靜可愛,令人玩味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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