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寒花葬志
歸有光
婢,魏孺人媵也(1)。嘉靖丁酉五月四日死(2),葬虛丘(3)。事我而不卒(4),命也夫!
婢初媵時,年十歲,垂雙鬟,曳深綠布裳(5)。一日,天寒,熟火煮荸薺熟(6),婢削之盈甌(7);余入自外,取食之; 婢持去,不與。魏孺人笑之。孺人每令婢倚幾旁飯(8),即飯,目眶冉冉動(9)。孺人指余以為笑。
回思是時,奄忽便已十年(10)。吁! 可悲也已!
〔注釋〕(1)魏孺人: 指作者的前妻,姓魏,原籍蘇州,后遷居昆山,為光祿寺典簿魏庠之女。明清時七品以下的官的妻子封孺人。媵: 陪嫁的婢女。(2)嘉靖: 明世宗年號。嘉靖丁酉:公元1537年。(3)虛丘:在今江蘇省昆山縣東南。(4)卒:到頭。(5)曳: 拖。裳: 下身的衣服。(6)爇(ruo)火: 燒火。(7)盈: 滿。甌: 瓦盆。(8)倚: 靠。飯: 此作動詞用,吃飯。(9)冉冉:徐徐。(10)奄忽: 很快地。
〔鑒賞〕具有傳統的古典色彩的墓志銘總是以建功立業的英雄豪杰、嘉言懿行的智者賢士為表現對象,韓愈就寫過著名的《柳子厚墓志銘》。然而,歸有光卻寫有《沈貞甫墓志銘》、《寒花葬志》。前者寫的是功名不彰的一介書生,后者則寫的是普通尋常的婢女丫環。顯然,墓志銘的表現對象也轉入世俗的人生了,這個題材轉折,兆示了明代的審美思潮的重大變遷。按照古典美學的見解,墓志銘即誄文,“誄者,累也; 累其德行,旌之不朽也” (劉勰: 《文心雕龍·誄碑》)。而《寒花葬志》既無德行可言,又非旌其不朽。作者所描述的是一位婢女再普通不過的生活,沒有叱咤風云的功業,亦無力挽狂瀾的顯赫勛績,一切顯得平凡、世俗,然而,在這里,樹立了中國古代散文美學思潮變遷的路碑。整個《寒花葬志》所體現的美學價值和美學史的地位,不全在于上述的題材,更在于具體的藝術表現和審美傳達。
從藝術事實也就是作品存在看,體現了歸有光獨特的審美心理結構; 而從創作主體看,則體現為主體審美心理結構對于對象觀照的功能作用。這種審美心理結構的獨特性不同于《陶征士誄》的作者顏延之,也不同于《柳子厚墓志銘》的作者韓愈。而歸有光的獨特的審美心理結構積淀著并折射出明代文化心理結構的基本特征。如前所述,歸有光是以他的體現時代審美意緒的獨特心理來觀照、把握、傳達客體對象的。這是我們鑒賞本文美學價值的出發點和歸宿處。
這篇墓志銘在同類題材中可算是一篇短文了。全文三節,重點在第二節。從表層意象上看,作者所表述的是寒花的具體身分。從二度層次看,則聯系了歸氏的妻子“魏孺人”。這篇短文,四次提到她,如果聯系《項脊軒記》、《先妣事略》等也多次提及她,這里所寫就不是偶然的了,隱含著對亡妻的懷念?!凹尉付∮衔逶滤娜账溃崽撉稹?,在卒年葬地的概括介紹后,猛然涌起情感抒發的波瀾: “事我而不卒,命也夫! ”作者所深憾的是,寒花的早天,未能侍奉到底。平直的敘述文字后情感的猛然跳蕩,感嘆語氣的猝然迸發,加強了抒情效果。作者文字中包孕的是失聲流涕的聲調和哀思如潮。由敘述到抒情的陡轉,濺發出文章的第一朵情感浪花。這里的陡轉,是主體無法抑制的情緒沖擊,它奠定了全文基調和抒情性的基本特征: 它是從情感出發而非羅列亡者的事跡。從深藏文詞中的間接意蘊——審美情感,從表現于外的直接文詞——“事我而不卒”的“我”來看,主體都有鮮明的存在,文章的審美特點也就從這里產生出來。清人張士元在《<震川文鈔>序》中說,歸有光的散文“讀之使人喜者忽以悲,悲者忽以喜”,倒是說出了歸氏散文的審美特征。歸有光是從“我”的情感出發,去對對象寒花進行審美把握的。
寒花侍奉“我”的日子里,所憶及并形諸筆墨的事情甚多,但作者既未平板羅織寒花一生的行狀,又未選取一般的事跡,他只捕捉了三個細節。三個細節的運用,從審美傳達的角度看,我們盡可以說作者善于選材,盡可以說作者善于知微顯著,由點及面,但都沒有說到點子上。我們覺得,最根本的還是要從主體的審美心理結構上尋求問題的答案。用信息論說明,儲存于歸有光主體結構中的寒花信息,可謂多矣。但是,如何搜索和提取信息,卻有賴于主體的心理,特別是這類寫身后墓志銘的文章更體現出主體的信息檢索功能質。最能激活歸有光主體感受的信息的是這三個細節,于是才有本文第二段的藝術事實。第一個細節,是寒花的外形,從“初”字看,這是原初性的審美表象。而歷時多年后仍清晰如畫,適見主體審美感受之深刻,成為審美中的優勢中心。“年十歲,垂雙鬟,曳深綠布裳”,羅疏幾筆,勾勒出寒花初進歸門的素描圖。它所顯示的對象的自然質是寒花作為十歲孩童的外在肖像; 它所顯示的主體的審美功能質是作者記憶表象的興奮和深雋。事隔多年感受最強的是雙鬟的形象、深綠的顏色。
第二個細節是吃荸薺。“一日”的詞義顯示出選擇性,也表明對象信息系統最能激起主體情緒信號系統的是特定的一天中的特定一事。“天寒,爇火煮荸薺熟,婢削之盈甌; 余入自外,取食之; 婢持去,不與。魏孺人笑之。”這里,以“婢持去,不與”的特定動作顯示對象的調皮舉止,活畫出人物的情態,而充溢其間的是盎然的情趣。這一情趣由三方面構成: “我” 自外而入的徑取食之; “婢持去,不與”的頑皮舉止; “魏孺人笑之”的音態笑貌。三者的互相作用、感染,形成家庭主仆間融融的調趣氛圍。這一氛圍正是其美學情味之所在。
第三個細節是吃飯時的情景。“孺人每令婢倚幾旁飯,即飯,目眶冉冉動。孺人指余以為笑。”這里同樣是由三人所組合的生活畫面,而又以寒花作為主位形象?!澳靠羧饺絼印?,如“頰上三毫” ,精光四溢,小女仆天真無邪充滿稚氣的神態惟妙惟肖。而作者也正是在這里選擇了他最有感受的情景。
寒花的形態、情態、神態,家庭的情趣、情味、情緒,使得作者回憶所至,恍若在即; 疏淡幾筆,表現俱足。
文字換節后,文情意緒猛遇峭崖,遂成瀑流: “回思是時,奄忽便已十年。吁! 可悲也已! ”這里真正是體現出蘇軾所說的“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的情緒特征。而歸有光的這一情緒噴發,是在前面深情回思的基礎上進行的,經過起落和跌宕,就分外感人。猶如夢幻,往事回顧,愈是逼真、動人,則夢醒后愈覺惆悵、空虛、繾綣不盡。歲月忽忽,光景如白駒過隙,轉瞬已有十個春秋。而今愛妻病故,嬌仆早天,大有人去樓空之感。短短十字蘊含著難以排解的空虛感、難以申說的沉痛感。經過蘊蓄遂形成新的噴發,一聲聲腔悠長的“吁”,有多少歲月和人生的感傷情調。拖長的語調尚盤旋在紙面,頃刻便凝結成“可悲也已”的哽咽吞聲和擲筆長嘆。
清人黃宗羲在《張節母葉孺人墓志銘》中寫道: “予讀震川文之為女婦者,每以一二細事見之,使人欲涕?!贝_是的評,道出了歸有光這類以“女婦”為表現對象的散文抒情性的基本特征。而這一特征的表現,又正如王錫爵在《歸公墓志銘》中所說的,“無意于感人,而歡愉慘惻之思,溢于言語之外”。歸氏善于提取審美感受中最動人的情感,又善于表達這種感受,才獲得上述的贊譽的。通篇發乎情而終乎情,從“命也夫”的失聲悲慟到“可悲也已”的放懷抒吐,始終盤旋的是情感,略無阻隔卻蕩氣回腸。這里不是發乎情而止乎禮的理性主義節制,既未借題發揮精理微義,又未象傳統的墓志銘闡述故人的理性精神,一切都來自經驗世界中的感性表象。
歸有光為一個名不彰位不顯,僅是家庭小女仆的寒花撰寫墓志銘,他把家庭中的主仆關系寫得融然洽然,實際上反映了當時人與人關系的新變動,標志著散文正在走向生活的審美趨向。
更重要的是,作者審美選擇的是日常生活中再平凡不過的情景,這在傳統古文中簡直是鳳毛麟角,但歸有光卻作為最主要的對象加以表現。作者以感受來選擇、評價生活,感性主義取代了理性主義。所有這一切的主客體特征形成了一個重要標志,標志著正統古文趨于式微; 在客體上接近世俗生活,主體上接近日常情感的審美新要求正在形成。這一新要求在《寒花葬志》中得到完美的表現,因而歸有光的這篇散文和《項脊軒志》等成為正統散文向近代散文轉折的重大標識,它的審美影響一直及于袁氏三兄弟的“公安派”散文。而這一點和市民文學、小說戲曲的審美趨向是同步的。歸有光能夠在《寒花葬志》中以近代美學氣息的筆調感應出時代心意的變異,真正是印證了得其風氣之先的美學命題。而這正是積淀在本文深層結構中的美學精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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