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詩詞鑒賞《紅樓夢鑒賞辭典 故事情節(jié)鑒賞 苦絳珠魂歸離恨天》
話說賈璉拿了那塊假玉忿忿走出,到了書房。那個人看見賈璉的氣色不好,心里先發(fā)了虛了,連忙站起來迎著。剛要說話,只見賈璉冷笑道:“好大膽,我把你這個混帳東西!這里是什么地方兒,你敢來掉鬼!”回頭便問:“小廝們呢?”外頭轟雷一般幾個小廝齊聲答應。賈璉道:“取繩子去捆起他來。等老爺回來問明了,把他送到衙門里去。”眾小廝又一齊答應“預備著呢。”嘴里雖如此,卻不動身。那人先自唬的手足無措,見這般勢派,知道難逃公道,只得跪下給賈璉磕頭,口口聲聲只叫:“老太爺別生氣。是我一時窮極無奈,才想出這個沒臉的營生來。那玉是我借錢做的,我也不敢要了,只得孝敬府里的哥兒頑罷。”說畢,又連連磕頭。賈璉啐道:“你這個不知死活的東西!這府里希罕你的那朽不了的浪東西!”正鬧著,只見賴大進來,陪著笑向賈璉道:“二爺別生氣了。靠他算個什么東西,饒了他,叫他滾出去罷。”賈璉道:“實在可惡。”賴大賈璉作好作歹,眾人在外頭都說道:“糊涂狗攮的,還不給爺和賴大爺磕頭呢。快快的滾罷,還等窩心腳呢!”那人趕忙磕了兩個頭,抱頭鼠竄而去。從此街上鬧動了“賈寶玉弄出‘假寶玉’”來。
且說賈政那日拜客回來,眾人因為燈節(jié)底下,恐怕賈政生氣,已過去的事了,便也都不肯回。只因元妃的事忙碌了好些時,近日寶玉又病著,雖有舊例家宴,大家無興,也無有可記之事。到了正月十七日,王夫人正盼王子騰來京,只見鳳姐進來回說“今日二爺在外聽得有人傳說,我們家大老爺趕著進京,離城只二百多里地,在路上沒了。太太聽見了沒有?”王夫人吃驚道:“我沒有聽見,老爺昨晚也沒有說起,到底在那里聽見的?”鳳姐道:“說是在樞密張老爺家聽見的。”王夫人怔了半天,那眼淚早流下來了,因拭淚說道:“回來再叫璉兒索性打聽明白了來告訴我。”鳳姐答應去了。王夫人不免暗里落淚,悲女哭弟,又為寶玉耽憂。如此連三接二,都是不隨意的事,那里擱得住,便有些心口疼痛起來。又加賈璉打聽明白了來說道:“舅太爺是趕路勞乏,偶然感冒風寒,到了十里屯地方,延醫(yī)調治。無奈這個地方?jīng)]有名醫(yī),誤用了藥,一劑就死了。但不知家眷可到了那里沒有?”王夫人聽了,一陣心酸,便心口疼得坐不住,叫彩云等扶了上炕,還扎掙著叫賈璉去回了賈政,“即速收拾行裝迎到那里,幫著料理完畢,即刻回來告訴我們。好叫你媳婦兒放心。”賈璉不敢違拗,只得辭了賈政起身。賈政早已知道,心里很不受用;又知寶玉失玉以后神志惛憒,醫(yī)藥無效;又值王夫人心疼。那年正值京察,工部將賈政保列一等。二月,吏部帶領引見。皇上念賈政勤儉謹慎,即放了江西糧道。即日謝恩,已奏明起程日期。雖有眾親朋賀喜,賈政也無心應酬,只念家中人口不寧,又不敢耽延在家。正在無計可施,只聽見賈母那邊叫“請老爺”。
賈政即忙進去,看見王夫人帶著病也在那里。便向賈母請了安。賈母叫他坐下,便說:“你不日就要赴任,我有多少話與你說,不知你聽不聽?”說著,掉下淚來。賈政忙站起來說道:“老太太有話只管吩咐,兒子怎敢不遵命呢。”賈母咽哽著說道:“我今年八十一歲的人了,你又要做外任去,偏有你大哥在家,你又不能告親老。你這一去了,我所疼的只有寶玉,偏偏的又病得糊涂,還不知道怎么樣呢。我昨日叫賴升媳婦出去叫人給寶玉算算命,這先生算得好靈,說要娶了金命的人幫扶他,必要沖沖喜才好,不然只怕保不住。我知道你不信那些話,所以教你來商量。你的媳婦也在這里,你們兩個也商量商量,還是要寶玉好呢,還是隨他去呢?”賈政陪笑說道:“老太太當初疼兒子這么疼的,難道做兒子的就不疼自己的兒子不成么。只為寶玉不上進,所以時常恨他,也不過是恨鐵不成鋼的意思。老太太既要給他成家,這也是該當?shù)模M有逆著老太太不疼他的理。如今寶玉病著,兒子也是不放心。因老太太不叫他見我,所以兒子也不敢言語。我到底瞧瞧寶玉是個什么病。”王夫人見賈政說著也有些眼圈兒紅,知道心里是疼的,便叫襲人扶了寶玉來。寶玉見了他父親,襲人叫他請安,他便請了個安。賈政見他臉面很瘦,目光無神,大有瘋傻之狀,便叫人扶了進去,便想到:“自己也是望六的人了,如今又放外任,不知道幾年回來。倘或這孩子果然不好,一則年老無嗣,雖說有孫子,到底隔了一層;二則老太太最疼的是寶玉,若有差錯,可不是我的罪名更重了。”瞧瞧王夫人,一包眼淚,又想到他身上,復站起來說:“老太太這么大年紀,想法兒疼孫子,做兒子的還敢違拗?老太太主意該怎么便怎么就是了。但只姨太太那邊不知說明白了沒有?”王夫人便道:“姨太太是早應了的。只為蟠兒的事沒有結案,所以這些時總沒提起。”賈政又道:“這就是第一層的難處。他哥哥在監(jiān)里,妹子怎么出嫁。況且貴妃的事雖不禁婚嫁,寶玉應照已出嫁的姐姐有九個月的功服,此時也難娶親。再者我的起身日期已經(jīng)奏明,不敢耽擱,這幾天怎么辦呢?”賈母想了一想:“說的果然不錯。若是等這幾件事過去,他父親又走了。倘或這病一天重似一天,怎么好?只可越些禮辦了才好。”想定主意,便說道:“你若給他辦呢,我自然有個道理,包管都礙不著。姨太太那邊我和你媳婦親自過去求他。蟠兒那里我央蝌兒去告訴他,說是要救寶玉的命,諸事將就,自然應的。若說服里娶親,當真使不得。況且寶玉病著,也不可教他成親,不過是沖沖喜,我們兩家愿意,孩子們又有金玉的道理,婚是不用合的了。即挑了好日子,按著咱們家分兒過了禮。趕著挑個娶親日子,一概鼓樂不用,倒按宮里的樣子,用十二對提燈,一乘八人轎子抬了來,照南邊規(guī)矩拜了堂,一樣坐床撒帳,可不是算娶了親了么。寶丫頭心地明白,是不用慮的。內(nèi)中又有襲人,也還是個妥妥當當?shù)暮⒆印T儆袀€明白人常勸他更好。他又和寶丫頭合的來。再者姨太太曾說,寶丫頭的金鎖也有個和尚說過,只等有玉的便是婚姻,焉知寶丫頭過來,不因金鎖倒招出他那塊玉來,也定不得。從此一天好似一天,豈不是大家的造化。這會子只要立刻收拾屋子,鋪排起來。這屋子是要你派的。一概親友不請,也不排筵席,待寶玉好了,過了功服,然后再擺席請人。這么著都趕的上。你也看見了他們小兩口的事,也好放心的去。”賈政聽了,原不愿意,只是賈母做主,不敢違命,勉強陪笑說道:“老太太想的極是,也很妥當。只是要吩咐家下眾人,不許吵嚷得里外皆知,這要耽不是的。姨太太那邊,只怕不肯;若是果真應了,也只好按著老太太的主意辦去。”賈母道:“姨太太那里有我呢。你去吧。”賈政答應出來,心中好不自在。因赴任事多,部里領憑,親友們薦人,種種應酬不絕,竟把寶玉的事,聽憑賈母交與王夫人鳳姐兒了。惟將榮禧堂后身王夫人內(nèi)屋旁邊一大跨所二十余間房屋指與寶玉,余者一概不管。賈母定了主意叫人告訴他去,賈政只說很好,此是后話。
且說寶玉見過賈政,襲人扶回里間炕上。因賈政在外,無人敢與寶玉說話,寶玉便昏昏沉沉的睡去。賈母與賈政所說的話,寶玉一句也沒有聽見。襲人等卻靜靜兒的聽得明白。頭里雖也聽得些風聲,到底影響,只不見寶釵過來,卻也有些信真。今日聽了這些話,心里方才水落歸漕,倒也喜歡。心里想道:“果然上頭的眼力不錯,這才配得是。我也造化。若他來了,我可以卸了好些擔子。但是這一位的心理只有一個林姑娘,幸虧他沒有聽見,若知道了,又不知要鬧到什么分兒了。”襲人想到這里,轉喜為悲,心想:“這件事怎么好?老太太、太太那里知道他們心里的事。一時高興說給他知道,原想要他病好。若是他仍似前的心事: 初見林姑娘便要摔玉砸玉;況且那年夏天在園里把我當作林姑娘,說了好些私心話;后來因為紫鵑說了句頑話兒,便哭得死去活來。若是如今和他說要娶寶姑娘,竟把林姑娘撂開,除非是他人事不知還可,若稍明白些,只怕不但不能沖喜,竟是催命了!我再不把話說明,那不是一害三個人了么。”襲人想定主意,待等賈政出去,叫秋紋照看著寶玉,便從里間出來,走到王夫人身旁,悄悄的請了王夫人到賈母后身屋里去說話。賈母只道是寶玉有話,也不理會,還在那里打算怎么過禮,怎么娶親。
那襲人同了王夫人到了后間,便跪下哭了。王夫人不知何意,把手拉著他說:“好端端的,這是怎么說?有什么委屈起來說。”襲人道:“這話奴才是不該說的,這會子因為沒有法兒了。”王夫人道:“你慢慢說。”襲人道:“寶玉的親事老太太、太太已定了寶姑娘了,自然是極好的一件事。只是奴才想著,太太看去寶玉和寶姑娘好,還是和林姑娘好呢?”王夫人道:“他兩個因從小兒在一處,所以寶玉和林姑娘又好些。”襲人道:“不是好些。”便將寶玉素與黛玉這些光景一一的說了,還說:“這些事都是太太親眼見的。獨是夏天的話我從沒敢和別人說。”王夫人拉著襲人道:“我看外面兒已瞧出幾分來了。你今兒一說,更加是了。但是剛才老爺說的話想必都聽見了,你看他的神情兒怎么樣?”襲人道:“如今寶玉若有人和他說話他就笑,沒人和他說話他就睡。所以頭里的話卻倒都沒聽見。”王夫人道:“倒是這件事叫人怎么樣呢?”襲人道:“奴才說是說了,還得太太告訴老太太,想個萬全的主意才好。”王夫人便道:“既這么著,你去干你的,這時候滿屋子的人,暫且不用提起,等我瞅空兒回明老太太,再作道理。”說著,仍到賈母跟前。
賈母正在那里和鳳姐兒商議,見王夫人進來,便問道:“襲人丫頭說什么?這么鬼鬼祟祟的。”王夫人趁問,便將寶玉的心事,細細回明賈母。賈母聽了,半日沒言語。王夫人和鳳姐也都不再說了。只見賈母嘆道:“別的事都好說。林丫頭倒沒有什么;若寶玉真是這樣,這可叫人作了難了。”只見鳳姐想了一想,因說道:“難倒不難,只是我想了個主意,不知姑媽肯不肯。”王夫人道:“你有主意只管說給老太太聽,大家娘兒們商量著辦罷了。”鳳姐道:“依我想,這件事只有一個掉包兒的法子。”賈母道:“怎么掉包兒?”鳳姐道:“如今不管寶兄弟明白不明白,大家吵嚷起來,說是老爺做主,將林姑娘配了他了。瞧他的神情兒怎么樣。要是他全不管,這個包兒也就不用掉了。若是他有些喜歡的意思,這事卻要大費周折呢。”王夫人道:“就算他喜歡,你怎么樣辦法呢?”鳳姐走到王夫人耳邊,如此這般的說了一遍。王夫人點了幾點頭兒,笑了一笑說道:“也罷了。”賈母便問道:“你娘兒兩個搗鬼,到底告訴我是怎么著呀?”鳳姐恐賈母不懂,露泄機關,便也向耳邊輕輕的告訴了一遍。賈母果真一時不懂,鳳姐笑著又說了幾句。賈母笑道:“這么著也好,可就只忒苦了寶丫頭了。倘或吵嚷出來,林丫頭又怎么樣呢?”鳳姐道:“這個話原只說給寶玉聽,外頭一概不許提起,有誰知道呢。”
正說間,丫頭傳進話來說:“璉二爺回來了。”王夫人恐賈母問及,使個眼色與鳳姐。鳳姐便出來迎著賈璉努了個嘴兒,同到王夫人屋里等著去了。一回兒王夫人進來,已見鳳姐哭的兩眼通紅。賈璉請了安,將到十里屯料理王子騰的喪事的話說了一遍,便說:“有恩旨賞了內(nèi)閣的職銜,謚了文勤公,命本宗扶柩回籍,著沿途地方官員照料。昨日起身,連家眷回南去了。舅太太叫我回來請安問好,說如今想不到不能進京,有多少話不能說。聽見我大舅子要進京,若是路上遇見了,便叫他來到咱們這里細細的說。”王夫人聽畢,其悲痛自不必言。鳳姐勸慰了一番,“請?zhí)孕恍砩蟻碓偕塘繉氂竦氖铝T。”說畢,同了賈璉回到自己房中,告訴了賈璉,叫他派人收拾新房。不題。
一日,黛玉早飯后帶著紫鵑到賈母這邊來,一則請安,二則也為自己散散悶。出了瀟湘館,走了幾步,忽然想起忘了手絹子來,因叫紫鵑回去取來,自己卻慢慢的走著等他。剛走到沁芳橋那邊山石背后,當日同寶玉葬花之處,忽聽一個人嗚嗚咽咽在那里哭。黛玉煞住腳聽時,又聽不出是誰的聲音,也聽不出哭著叨叨的是些什么話。心里甚是疑惑,便慢慢的走去。及到了跟前,卻見一個濃眉大眼的丫頭在那里哭呢。黛玉來見他時,還只疑府里這些大丫頭有什么說不出的心事,所以來這里發(fā)泄發(fā)泄;及至見了這個丫頭,卻又好笑,因想到: 這種蠢貨有什么情種,自然是那屋里作粗活的丫頭受了大女孩子的氣了。細瞧了一瞧,卻不認得。那丫頭見黛玉來了,便也不敢再哭,站起來拭眼淚。黛玉問道:“你好好的為什么在這里傷心?”那丫頭聽了這話,又流淚道:“林姑娘你評評這個理。他們說話我又不知道,我就說錯了一句話,我姐姐也不犯就打我呀。”黛玉聽了,不懂他說的是什么,因笑問道:“你姐姐是那一個?”那丫頭道:“就是珍珠姐姐。”黛玉聽了,才知他是賈母屋里的,因又問:“你叫什么?”那丫頭道:“我叫傻大姐兒。”黛玉笑了一笑,又問:“你姐姐為什么打你?你說錯了什么話了?”那丫頭道:“為什么呢,就是為我們寶二爺娶寶姑娘的事情。”黛玉聽了這句話,如同一個疾雷,心頭亂跳。略定了定神,便叫了這丫頭“你跟了我這里來。”那丫頭跟著黛玉到那畸角兒上葬桃花的去處,那里背靜。黛玉因問道:“寶二爺娶寶姑娘,他為什么打你呢?”傻大姐道:“我們老太太和太太二奶奶商量了,因為我們老爺要起身,說就趕著往姨太太商量把寶姑娘娶過來罷。頭一宗,給寶二爺沖什么喜,第二宗——”說到這里,又瞅著黛玉笑了一笑,才說道:“趕著辦了,還要給林姑娘說婆婆家呢。”黛玉已經(jīng)聽呆了。這丫頭只管說道:“我又不知道他們怎么商量的,不叫人吵嚷,怕寶姑娘聽見害臊。我白和寶二爺屋里的襲人姐姐說了一句:‘咱們明兒更熱鬧了,又是寶姑娘,又是寶二奶奶,這可怎么叫呢!’林姑娘,你說我這話害著珍珠姐姐什么了嗎,他走過來就打了我一個嘴巴,說我混說,不遵上頭的話,要攆出我去。我知道上頭為什么不叫言語呢,你們又沒告訴我,就打我。”說著,又哭起來。
那黛玉此時心里竟是油兒醬兒糖兒醋兒倒在一處的一般,甜苦酸咸,竟說不上什么味兒來了。停了一會兒,顫巍巍的說道:“你別混說了。你再混說,叫人聽見又要打你了。你去罷。”說著,自己移身要回瀟湘館去。那身子竟有千百斤重的,兩只腳卻象踩著棉花一般,早已軟了,只得一步一步慢慢的走將來。走了半天,還沒到沁芳橋畔,原來腳下軟了。走的慢,且又迷迷癡癡,信著腳從那邊繞過來,更添了兩箭地的路。這時剛到沁芳橋畔,卻又不知不覺的順著堤往回里走起來。紫鵑取了絹子來,卻不見黛玉。正在那里看時,只見黛玉顏色雪白,身子恍恍蕩蕩的,眼睛也直直的,在那里東轉西轉。又見一個丫頭往前頭走了,離的遠,也看不出是那一個來。心中驚疑不定,只得趕過來輕輕的問道:“姑娘怎么又回去?是要往那里去?”黛玉也只模糊聽見,隨口應道:“我問問寶玉去!”紫鵑聽了,摸不著頭腦,只得攙著他到賈母這邊來。
黛玉走到賈母門口,心里微覺明晰,回頭看見紫鵑攙著自己,便站住了問道:“你作什么來的?”紫鵑陪笑道:“我找了絹子來了。頭里見姑娘在橋那邊呢,我趕著過去問姑娘,姑娘沒理會。”黛玉笑道:“我打量你來瞧寶二爺來了呢,不然怎么往這里走呢。”紫鵑見他心里迷惑,便知黛玉必是聽見那丫頭什么話了,惟有點頭微笑而已。只是心里怕他見了寶玉,那一個已經(jīng)是瘋瘋傻傻,這一個又這樣恍恍惚惚,一時說出些不大體統(tǒng)的話來,那時如何是好?心里雖如此想,卻也不敢違拗,只得攙他進去。那黛玉卻又奇怪了,這時不似先前那樣軟了,也不用紫鵑打簾子,自己掀起簾子進來,卻是寂然無聲。因賈母在屋里歇中覺,丫頭們也有脫滑頑去的,也有打盹兒的,也有在那里伺候老太太的。倒是襲人聽見簾子響,從屋里出來一看,見是黛玉,便讓道:“姑娘屋里坐罷。”黛玉笑著道:“寶二爺在家么?”襲人不知底里,剛要答言,只見紫鵑在黛玉身后和他努嘴兒,指著黛玉,又搖搖手兒。襲人不解何意,也不敢言語。黛玉卻也不理會,自己走進房來。看見寶玉在那里坐著,也不起來讓坐,只瞅著嘻嘻的傻笑。黛玉自己坐下,卻也瞅著寶玉笑。兩個人也不問好,也不說話,也無推讓,只管對著臉傻笑起來。襲人看見這番光景,心里大不得主意,只是沒法兒。忽然聽著黛玉說道:“寶玉,你為什么病了?”寶玉笑道:“我為林姑娘病了。”襲人紫鵑兩個嚇得面目改色,連忙用言語來岔。兩個卻又不答言,仍舊傻笑起來。襲人見了這樣,知道黛玉此時心中迷惑不減于寶玉,因悄和紫鵑說道:“姑娘才好了,我叫秋紋妹妹同著你攙回姑娘歇歇去罷。”因回頭向秋紋道:“你和紫鵑姐姐送林姑娘去罷,你可別混說話。”秋紋笑著,也不言語,便來同著紫鵑攙起黛玉。
那黛玉也就站起來,瞅著寶玉只管笑,只管點頭兒。紫鵑又催道:“姑娘回家去歇歇罷。”黛玉道:“可不是,我這就是回去的時候兒了。”說著,便回身笑著出來了,仍舊不用丫頭們攙扶,自己卻走得比往常飛快。紫鵑秋紋后面趕忙跟著走。黛玉出了賈母院門,只管一直走去。紫鵑連忙攙住叫道:“姑娘往這么來。”黛玉仍是笑著隨了往瀟湘館來。離門口不遠,紫鵑道:“阿彌陀佛,可到了家了!”只這一句話沒說完,只見黛玉身子往前一栽,哇的一聲,一口血直吐出來。
話說黛玉到瀟湘館門口,紫鵑說了一句話,更動了心,一時吐出血來,幾乎暈倒。虧了還同著秋紋,兩個人挽扶著黛玉到屋里來。那時秋紋去后,紫鵑雪雁守著,見他漸漸蘇醒過來,問紫鵑道:“你們守著哭什么?”紫鵑見他說話明白,倒放了心了,因說:“姑娘剛才打老太太那邊回來,身上覺著不大好,唬的我們沒了主意,所以哭了。”黛玉笑道:“我那里就能夠死呢。”這一句話沒完,又喘成一處。原來黛玉因今日聽得寶玉寶釵的事情,這本是他數(shù)年的心病,一時急怒,所以迷惑了本性。及至回來吐了這一口血,心中卻漸漸的明白過來,把頭里的事一字也不記得了。這會子見紫鵑哭,方模糊想起傻大姐的話來,此時反不傷心,惟求速死,以完此債。這里紫鵑雪雁只得守著,想要告訴人去,怕又象上次招得鳳姐兒說他們失驚打怪的。
那知秋紋回去,神情慌遽。正值賈母睡起中覺來,看見這般光景,便問怎么了。秋紋嚇的連忙把剛才的事回了一遍。賈母大驚說:“這還了得!”連忙著人叫了王夫人鳳姐過來,告訴了他婆媳兩個。鳳姐道:“我都囑咐到了,這是什么人去走了風呢。這不更是一件難事了嗎。”賈母道:“且別管那些,先瞧瞧去是怎么樣了。”說著便起身帶著王夫人鳳姐等過來看視。見黛玉顏色如雪,并無一點血色,神氣昏沉,氣息微細。半日又咳嗽了一陣,丫頭遞了痰盒,吐出都是痰中帶血的。大家都慌了。只見黛玉微微睜眼,看見賈母在他旁邊,便喘吁吁的說道:“老太太,你白疼了我了!”賈母一聞此言,十分難受,便道:“好孩子,你養(yǎng)著罷,不怕的。”黛玉微微一笑,把眼又閉上了。外面丫頭進來回鳳姐道:“大夫來了。”于是大家略避。王大夫同著賈璉進來,診了脈,說道:“尚不妨事。這是郁氣傷肝,肝不藏血,所以神氣不定。如今要用斂陰止血的藥,方可望好。”王大夫說完,同著賈璉出去開方取藥去了。
賈母看黛玉神氣不好,便出來告訴鳳姐等道:“我看這孩子的病,不是我咒他,只怕難好。你們也該替他預備預備,沖一沖。或者好了,豈不是大家省心。就是怎么樣,也不至臨時忙亂。咱們家里這兩天正有事呢。”鳳姐兒答應了。賈母又問了紫鵑一回,到底不知是那個說的。賈母心里只是納悶,因說:“孩子們從小兒在一處兒頑,好些是有的。如今大了懂的人事,就該要分別些,才是做女孩兒的本分,我才心里疼他。若是他心里有別的想頭,成了什么人了呢!我可是白疼了他了。你們說了,我倒有些不放心。”因回到房中,又叫襲人來問。襲人仍將前日回王夫人的話并方才黛玉的光景述了一遍。賈母道:“我方才看他卻還不至糊涂,這個理我就不明白了。咱們這種人家,別的事自然沒有的,這心病也是斷斷有不得的。林丫頭若不是這個病呢,我憑著花多少錢都使得。若是這個病,不但治不好,我也沒心腸了。”鳳姐道:“林妹妹的事老太太倒不必張心,橫豎有他二哥哥天天同著大夫瞧看。倒是姑媽那邊的事要緊。今日早起聽見說,房子不差什么就妥當了,竟是老太太、太太到姑媽那邊,我也跟了去,商量商量。就只一件,姑媽家里有寶妹妹在那里,難以說話,不如索性請姑媽晚上過來,咱們一夜都說結了,就好辦了。”賈母王夫人都道:“你說的是。今日晚了,明日飯后咱們娘兒們就過去。”說著,賈母用了晚飯。鳳姐同王夫人各自歸房。不提。
且說次日鳳姐吃了早飯過來,便要試試寶玉,走進里間說道:“寶兄弟大喜,老爺已擇了吉日要給你娶親了。你喜歡不喜歡?”寶玉聽了,只管瞅著鳳姐笑,微微的點點頭兒。鳳姐笑道:“給你娶林妹妹過來好不好?”寶玉卻大笑起來。鳳姐看著,也斷不透他是明白是糊涂,因又問道:“老爺說你好了才給你娶林妹妹呢,若還是這么傻,便不給你娶了。”寶玉忽然正色道:“我不傻,你才傻呢。”說著,便站起來說:“我去瞧瞧林妹妹,叫他放心。”鳳姐忙扶住了,說:“林妹妹早知道了。他如今要做新媳婦了,自然害羞,不肯見你的。”寶玉道:“娶過來他到底是見我不見?”鳳姐又好笑,又著忙,心里想:“襲人的話不差。提了林妹妹,雖說仍舊說些瘋話,卻覺得明白些。若真明白了,將來不是林姑娘,打破了這個燈虎兒,那饑荒才難打呢。”便忍笑說道:“你好好兒的便見你,若是瘋瘋顛顛的,他就不見你了。”寶玉說道:“我有一個心,前兒已交給林妹妹了。他要過來,橫豎給我?guī)恚€放在我肚子里頭。”鳳姐聽著竟是瘋話,便出來看著賈母笑。賈母聽了,又是笑,又是疼,便說道:“我早聽見了。如今且不用理他,叫襲人好好的安慰他。咱們走罷。”
說著王夫人也來。大家到了薛姨媽那里,只說惦記著這邊的事來瞧瞧。薛姨媽感激不盡,說些薛蟠的話。喝了茶,薛姨媽才要叫人告訴寶釵,鳳姐連忙攔住說:“姑媽不必告訴寶妹妹。”又向薛姨媽陪笑說道:“老太太此來,一則為瞧姑媽,二則也有句要緊的話特請姑媽到那邊商議。”薛姨媽聽了,點點頭兒說:“是了。”于是大家又說些閑話便回來了。
當晚薛姨媽果然過來,見過了賈母,到王夫人屋里來,不免說起王子騰來,大家落了一回淚。薛姨媽便問道:“剛才我到老太太那里,寶哥兒出來請安還好好兒的,不過略瘦些,怎么你們說得很利害?”鳳姐便道:“其實也不怎么樣,只是老太太懸心。目今老爺又要起身外任去,不知幾年才來。老太太的意思,頭一件叫老爺看著寶兄弟成了家也放心,二則也給寶兄弟沖沖喜,借大妹妹的金鎖壓壓邪氣,只怕就好了。”薛姨媽心里也愿意,只慮著寶釵委屈,便道:“也使得,只是大家還要從長計較計較才好。”王夫人便按著鳳姐的話和薛姨媽說,只說:“姨太太這會子家里沒人,不如把裝奩一概蠲免。明日就打發(fā)蝌兒去告訴蟠兒,一面這里過門,一面給他變法兒撕擄官事。”并不提寶玉的心事,又說:“姨太太,既作了親,娶過來早早好一天,大家早放一天心。”正說著,只見賈母差鴛鴦過來候信。薛姨媽雖恐寶釵委屈,然也沒法兒,又見這般光景,只得滿口應承。鴛鴦回去回了賈母。賈母也甚喜歡,又叫鴛鴦過來求薛姨媽和寶釵說明原故,不叫他受委屈。薛姨媽也答應了。便議定鳳姐夫婦作媒人。大家散了。王夫人姊妹不免又敘了半夜話兒。
次日,薛姨媽回家將這邊的話細細的告訴了寶釵,還說:“我已經(jīng)應承了。”寶釵始則低頭不語,后來便自垂淚。薛姨媽用好言勸慰解釋了好些話。寶釵自回房內(nèi),寶琴隨去解悶。薛姨媽才告訴了薛蝌,叫他明日起身,“一則打聽審詳?shù)氖拢t告訴你哥哥一個信兒,你即便回來。”
薛蝌去了四日,便回來回復薛姨媽道:“哥哥的事上司已經(jīng)準了誤殺,一過堂就要題本了,叫咱們預備贖罪的銀子。妹妹的事,說‘媽媽做主很好的,趕著辦又省了好些銀子,叫媽媽不用等我,該怎么著就怎么辦罷’。”薛姨媽聽了,一則薛蟠可以回家,二則完了寶釵的事,心里安放了好些。便是看著寶釵心里好象不愿意似的,“雖是這樣,他是女兒家,素來也孝順守禮的人,知我應了,他也沒得說的。”便叫薛蝌:“辦泥金庚帖,填上八字,即叫人送到璉二爺那邊去。還問了過禮的日子來,你好預備。本來咱們不驚動親友,哥哥的朋友是你說的‘都是混帳人’,親戚呢,就是賈王兩家,如今賈家是男家,王家無人在京里。史姑娘放定的事,他家沒有來請咱們,咱們也不用通知。倒是把張德輝請了來,托他照料些,他上幾歲年紀的人,到底懂事。”薛蝌領命,叫人送帖過去。
次日賈璉過來,見了薛姨媽,請了安,便說:“明日就是上好的日子,今日過來回姨太太,就是明日過禮罷。只求姨太太不要挑飭就是了。”說著,捧過通書來。薛姨媽也謙遜了幾句,點頭應允。賈璉趕著回去回明賈政。賈政便道:“你回老太太說,既不叫親友們知道,諸事寧可簡便些。若是東西上,請老太太瞧了就是了,不必告訴我。”賈璉答應,進內(nèi)將話回明賈母。
這里王夫人叫了鳳姐命人將過禮的物件都送與賈母過目,并叫襲人告訴寶玉。那寶玉又嘻嘻的笑道:“這里送到園里,回來園里又送到這里。咱們的人送,咱們的人收,何苦來呢。”賈母王夫人聽了,都喜歡道:“說他糊涂,他今日怎么這么明白呢。”鴛鴦等忍不住好笑,只得上來一件一件的點明給賈母瞧,說:“這是金項圈,這是金珠首飾,共八十件。這是妝蟒四十匹。這是各色綢緞一百二十匹。這是四季的衣服共一百二十件。外面也沒有預備羊酒,這是折羊酒的銀子。”賈母看了,都說“好”,輕輕的與鳳姐說道:“你去告訴姨太太,說: 不是虛禮,求姨太太等蟠兒出來慢慢的叫人給他妹妹做來就是了。那好日子的被褥還是咱們這里代辦了罷。”鳳姐答應了,出來叫賈璉先過去,又叫周瑞旺兒等,吩咐他們:“不必走大門,只從園里從前開的便門內(nèi)送去,我也就過去。這門離瀟湘館還遠,倘別處的人見了,囑咐他們不用在瀟湘館里提起。”眾人答應著送禮而去。寶玉認以為真,心里大樂,精神便覺得好些,只是語言總有些瘋傻。那過禮的回來都不提名說姓,因此上下人等雖都知道,只因鳳姐吩咐,都不敢走漏風聲。
且說黛玉雖然服藥,這病日重一日。紫鵑等在旁苦勸,說道:“事情到了這個分兒,不得不說了。姑娘的心事,我們也都知道。至于意外之事是再沒有的。姑娘不信,只拿寶玉的身子說起,這樣大病,怎么做得親呢。姑娘別聽瞎話,自己安心保重才好。”黛玉微笑一笑,也不答言,又咳嗽數(shù)聲,吐出好些血來。紫鵑等看去,只有一息奄奄,明知勸不過來,惟有守著流淚,天天三四趟去告訴賈母。鴛鴦測度賈母近日比前疼黛玉的心差了些,所以不常去回。況賈母這幾日的心都在寶釵寶玉身上,不見黛玉的信兒也不大提起,只請?zhí)t(yī)調治罷了。
黛玉向來病著,自賈母起,直到姊妹們的下人,常來問候。今見賈府中上下人等都不過來,連一個問的人都沒有,睜開眼,只有紫鵑一人。自料萬無生理,因扎掙著向紫鵑說道:“妹妹,你是我最知心的,雖是老太太派你伏侍我這幾年,我拿你就當作我的親妹妹。”說到這里,氣又接不上來。紫鵑聽了,一陣心酸,早哭得說不出話來。遲了半日,黛玉又一面喘一面說道:“紫鵑妹妹,我躺著不受用,你扶起我來靠著坐坐才好。”紫鵑道:“姑娘的身上不大好,起來又要抖摟著了。”黛玉聽了,閉上眼不言語了。一時又要起來。紫鵑沒法,只得同雪雁把他扶起,兩邊用軟枕靠住,自己卻倚在旁邊。
黛玉那里坐得住,下身自覺硌的疼,狠命的撐著,叫過雪雁來道:“我的詩本子。”說著又喘。雪雁料是要他前日所理的詩稿,因找來送到黛玉跟前。黛玉點點頭兒,又抬眼看那箱子。雪雁不解,只是發(fā)怔。黛玉氣的兩眼直瞪,又咳嗽起來,又吐了一口血。雪雁連忙回身取了水來,黛玉漱了,吐在盒內(nèi)。紫鵑用絹子給他拭了嘴。黛玉便拿那絹子指著箱子,又喘成一處,說不上來,閉了眼。紫鵑道:“姑娘歪歪兒罷。”黛玉又搖搖頭兒。紫鵑料是要絹子,便叫雪雁開箱,拿出一塊白綾絹子來。黛玉瞧了,撂在一邊,使勁說道:“有字的。”紫鵑這才明白過來,要那塊題詩的舊帕,只得叫雪雁拿出來遞給黛玉。紫鵑勸道:“姑娘歇歇罷,何苦又勞神,等好了再瞧罷。”只見黛玉接到手里,也不瞧詩,扎掙著伸出那只手來狠命的撕那絹子,卻是只有打顫的分兒,那里撕得動。紫鵑早已知他是恨寶玉,卻也不敢說破,只說:“姑娘何苦自己又生氣!”黛玉點點頭兒,掖在袖里,便叫雪雁點燈。雪雁答應,連忙點上燈來。
黛玉瞧瞧,又閉了眼坐著,喘了一會子,又道:“籠上火盆。”紫鵑打諒他冷,因說道:“姑娘躺下,多蓋一件罷。那炭氣只怕耽不住。”黛玉又搖頭兒。雪雁只得籠上,擱在地下火盆架上。黛玉點頭,意思叫挪到炕上來。雪雁只得端上來,出去拿那張火盆炕桌。那黛玉卻又把身子欠起,紫鵑只得兩只手來扶著他。黛玉這才將方才的絹子拿在手中,瞅著那火點點頭兒,往上一撂。紫鵑唬了一跳,欲要搶時,兩只手卻不敢動。雪雁又出去拿火盆桌子,此時那絹子已經(jīng)燒著了。紫鵑勸道:“姑娘這是怎么說呢。”黛玉只作不聞,回手又把那詩稿拿起來,瞧了瞧又撂下了。紫鵑怕他也要燒,連忙將身倚住黛玉,騰出手來拿時,黛玉又早拾起,撂在火上。此時紫鵑卻夠不著,干急。雪雁正拿進桌子來,看見黛玉一撂,不知何物,趕忙搶時,那紙沾火就著,如何能夠少待,早已烘烘的著了。雪雁也顧不得燒手,從火里抓起來撂在地下亂踩,卻已燒得所余無幾了。那黛玉把眼一閉,往后一仰,幾乎不曾把紫鵑壓倒。紫鵑連忙叫雪雁上來將黛玉扶著放倒,心里突突的亂跳。欲要叫人時,天又晚了;欲不叫人時,自己同著雪雁和鸚哥等幾個小丫頭,又怕一時有什么原故。好容易熬了一夜。
到了次日早起,覺黛玉又緩過一點兒來。飯后,忽然又嗽又吐,又緊起來。紫鵑看著不祥了,連忙將雪雁等都叫進來看守,自己卻來回賈母。那知到了賈母上房,靜悄悄的,只有兩三個老媽媽和幾個做粗活的丫頭在那里看屋子呢。紫鵑因問道:“老太太呢?”那些人都說不知道。紫鵑聽這話詫異,遂到寶玉屋里去看,竟也無人。遂問屋里的丫頭,也說不知。紫鵑已知八九,“但這些人怎么竟這樣狠毒冷淡!”又想到黛玉這幾天竟連一個人問的也沒有,越想越悲,索性激起一腔悶氣來,一扭身便出來了。自己想了一想,“今日倒要看看寶玉是何形狀!看他見了我怎么樣過的去!那一年我說了一句謊話他就急病了,今日竟公然做出這件事來!可知天下男子之心真真是冰寒雪冷,令人切齒的!”一面走,一面想,早已來到怡紅院。只見院門虛掩,里面卻又寂靜的很。紫鵑忽然想到:“他要娶親,自然是有新屋子的,但不知他這新屋子在何處?”
正在那里徘徊瞻顧,看見墨雨飛跑,紫鵑便叫住他。墨雨過來笑嘻嘻的道:“姐姐在這里做什么?”紫鵑道:“我聽見寶二爺娶親,我要來看看熱鬧兒。誰知不在這里,也不知是幾兒。”墨雨悄悄的道:“我這話只告訴姐姐,你可別告訴雪雁他們。上頭吩咐了,連你們都不叫知道呢。就是今日夜里娶,那里是在這里,老爺派璉二爺另收拾了房子了。”說著又問:“姐姐有什么事么?”紫鵑道:“沒什么事,你去罷。”墨雨仍舊飛跑去了。紫鵑自己也發(fā)了一回呆,忽然想起黛玉來,這時候還不知是死是活。因兩淚汪汪,咬著牙發(fā)狠道:“寶玉,我看他明兒死了,你算是躲的過不見了!你過了你那如心如意的事兒,拿什么臉來見我!”一面哭,一面走,嗚嗚咽咽的自回去了。
還未到瀟湘館,只見兩個小丫頭在門里往外探頭探腦的,一眼看見紫鵑,那一個便嚷道:“那不是紫鵑姐姐來了嗎。”紫鵑知道不好了,連忙擺手兒不叫嚷,趕忙進去看時,只見黛玉肝火上炎,兩顴紅赤。紫鵑覺得不妥,叫了黛玉的奶媽王奶奶來。一看,他便大哭起來。這紫鵑因王奶媽有些年紀,可以仗個膽兒,誰知竟是個沒主意的人,反倒把紫鵑弄得心里七上八下。忽然想起一個人來,便命小丫頭急忙去請。你道是誰,原來紫鵑想起李宮裁是個孀居,今日寶玉結親,他自然回避。況且園中諸事向系李紈料理,所以打發(fā)人去請他。
李紈正在那里給賈蘭改詩,冒冒失失的見一個丫頭進來回說:“大奶奶,只怕林姑娘好不了,那里都哭呢。”李紈聽了,嚇了一大跳,也不及問了,連忙站起身來便走,素云碧月跟著,一頭走著,一頭落淚,想著:“姐妹在一處一場,更兼他那容貌才情真是寡二少雙,惟有青女素娥可以仿佛一二,竟這樣小小的年紀,就作了北邙鄉(xiāng)女!偏偏鳳姐想出一條偷梁換柱之計,自己也不好過瀟湘館來,竟未能少盡姊妹之情。真真可憐可嘆。”一頭想著,已走到瀟湘館的門口。里面卻又寂然無聲,李紈倒著起忙來,想來必是已死,都哭過了,那衣衾未知裝裹妥當了沒有?連忙三步兩步走進屋子來。
里間門口一個小丫頭已經(jīng)看見,便說:“大奶奶來了。”紫鵑忙往外走,和李紈走了個對臉。李紈忙問“怎么樣?”紫鵑欲說話時,惟有喉中哽咽的分兒,卻一字說不出。那眼淚一似斷線珍珠一般,只將一只手回過去指著黛玉。李紈看了紫鵑這般光景,更覺心酸,也不再問,連忙走過來。看時,那黛玉已不能言。李紈輕輕叫了兩聲,黛玉卻還微微的開眼,似有知識之狀,但只眼皮嘴唇微有動意,口內(nèi)尚有出入之息,卻要一句話一點淚也沒有了。李紈回身見紫鵑不在跟前,便問雪雁。雪雁道:“他在外頭屋里呢。”李紈連忙出來,只見紫鵑在外間空床上躺著,顏色青黃,閉了眼只管流淚,那鼻涕眼淚把一個砌花錦邊的褥子已濕了碗大的一片。李紈連忙喚他,那紫鵑才慢慢的睜開眼欠起身來。李紈道:“傻丫頭,這是什么時候,且只顧哭你的!林姑娘的衣衾還不拿出來給他換上,還等多早晚呢。難道他個女孩兒家,你還叫他赤身露體精著來光著去嗎!”紫鵑聽了這句話,一發(fā)止不住痛哭起來。李紈一面也哭,一面著急,一面拭淚,一面拍著紫鵑的肩膀說:“好孩子,你把我的心都哭亂了,快著收拾他的東西罷,再遲一會子就了不得了。”
正鬧著,外邊一個人慌慌張張跑進來,倒把李紈唬了一跳,看時卻是平兒。跑進來看見這樣,只是呆磕磕的發(fā)怔。李紈道:“你這會子不在那邊,做什么來了?”說著,林之孝家的也進來了。平兒道:“奶奶不放心,叫來瞧瞧。既有大奶奶在這里,我們奶奶就只顧那一頭兒了。”李紈點點頭兒。平兒道:“我也見見林姑娘。”說著,一面往里走,一面早已流下淚來。這里李紈因和林之孝家的道:“你來的正好,快出去瞧瞧去,告訴管事的預備林姑娘的后事。妥當了叫他來回我,不用到那邊去。”林之孝家的答應了,還站著。李紈道:“還有什么話呢?”林之孝家的道:“剛才二奶奶和老太太商量了,那邊用紫鵑姑娘使喚使喚呢。”李紈還未答言,只見紫鵑道:“林奶奶,你先請罷。等著人死了我們自然是出去的,那里用這么……”說到這里卻又不好說了,因又改說道:“況且我們在這里守著病人,身上也不潔凈。林姑娘還有氣兒呢,不時的叫我。”李紈在旁解說道:“當真這林姑娘和這丫頭也是前世的緣法兒。倒是雪雁是他南邊帶來的,他倒不理會。惟有紫鵑,我看他兩個一時也離不開。”林之孝家的頭里聽了紫鵑的話,未免不受用,被李紈這番一說,卻也沒的說,又見紫鵑哭得淚人一般,只好瞅著他微微的笑,因又說道:“紫鵑姑娘這些閑話倒不要緊,只是他卻說得,我可怎么回老太太呢。況且這話是告訴得二奶奶的嗎!”
正說著,平兒擦著眼淚出來道:“告訴二奶奶什么事?”林之孝家的將方才的話說了一遍。平兒低了一回頭,說:“這么著罷,就叫雪姑娘去罷。”李紈道:“他使得嗎?”平兒走到李紈耳邊說了幾句,李紈點點頭兒道:“既是這么著,就叫雪雁過去也是一樣的。”林之孝家的因問平兒道:“雪姑娘使得嗎?”平兒道:“使得,都是一樣。”林家的道:“那么姑娘就快叫雪姑娘跟了我去。我先去回了老太太和二奶奶,這可是大奶奶和姑娘的主意。回來姑娘再各自回二奶奶去。”李紈道:“是了。你這么大年紀,連這么點子事還不耽呢。”林家的笑道:“不是不耽,頭一宗這件事老太太和二奶奶辦的,我們都不能很明白;再者又有大奶奶和平姑娘呢。”說著,平兒已叫了雪雁出來。原來雪雁因這幾日嫌他小孩子家懂得什么,便也把心冷淡了。況且聽是老太太和二奶奶叫,也不敢不去。連忙收拾了頭,平兒叫他換了新鮮衣服,跟著林家的去了。隨后平兒又和李紈說了幾句話。李紈又囑咐平兒打那么催著林之孝家的叫他男人快辦了來。平兒答應著出來,轉了個彎子,看見林家的帶著雪雁在前頭走呢,趕忙叫住道:“我?guī)Я怂チT,你先告訴林大爺辦林姑娘的東西去罷。奶奶那里我替回就是了。”那林家的答應著去了。這里平兒帶了雪雁到了新房子里,回明了自去辦事。
卻說雪雁看見這般光景,想起他家姑娘,也未免傷心,只是在賈母鳳姐跟前不敢露出。因又想道:“也不知用我作什么,我且瞧瞧。寶玉一日家和我們姑娘好的蜜里調油,這時候總不見面了,也不知是真病假病。怕我們姑娘不依,他假說丟了玉,裝出傻子樣兒來,叫我們姑娘寒了心,他好娶寶姑娘的意思。我看看他去,看他見了我傻不傻。莫不成今兒還裝傻么!”一面想著,已溜到里間屋子門口,偷偷兒的瞧。這時寶玉雖因失玉昏憒,但只聽見娶了黛玉為妻,真乃是從古至今天上人間第一件暢心滿意的事了,那身子頓覺健旺起來,——只不過不似從前那般靈透,所以鳳姐的妙計百發(fā)百中——巴不得即見黛玉,盼到今日完姻,真樂得手舞足蹈,雖有幾句傻話,卻與病時光景大相懸絕了。雪雁看了,又是生氣,又是傷心,他那里曉得寶玉的心事,便各自走開。
這里寶玉便叫襲人快快給他裝新,坐在王夫人屋里。看見鳳姐尤氏忙忙碌碌,再盼不到吉時,只管問襲人道:“林妹妹打園里來,為什么這么費事,還不來?”襲人忍著笑道:“等好時辰。”回來又聽見鳳姐與王夫人道:“雖然有服,外頭不用鼓樂,咱們南邊規(guī)矩要拜堂的,冷清清使不得。我傳了家內(nèi)學過音樂管過戲子的那些女人來吹打,熱鬧些。”王夫人點頭說:“使得。”
一時大轎從大門進來,家里細樂迎出去,十二對宮燈,排著進來,倒也新鮮雅致。儐相請了新人出轎。寶玉見新人蒙著蓋頭,喜娘披著紅扶著。下首扶新人的你道是誰,原來就是雪雁。寶玉看見雪雁,猶想:“因何紫鵑不來,倒是他呢?”又想道:“是了,雪雁原是他南邊家里帶來的,紫鵑仍是我們家的,自然不必帶來。”因此見了雪雁竟如見了黛玉的一般歡喜。儐相贊禮,拜了天地。請出賈母受了四拜,后請賈政夫婦登堂,行禮畢,送入洞房。還有坐床撒帳等事,俱是按金陵舊例。賈政原為賈母作主,不敢違拗,不信沖喜之說。那知今日寶玉居然象個好人一般,賈政見了,倒也喜歡。那新人坐了床便要揭起蓋頭的,鳳姐早已防備,故請賈母王夫人等進去照應。
寶玉此時到底有些傻氣,便走到新人跟前說道:“妹妹身上好了?好些天不見了,蓋著這勞什子做什么!”欲待要揭去,反把賈母急出一身冷汗來。寶玉又轉念一想道:“林妹妹是愛生氣的,不可造次。”又歇了一歇,仍是按捺不住,只得上前揭了。喜娘接去蓋頭,雪雁走開,鶯兒等上來伺候。寶玉睜眼一看,好象寶釵,心里不信,自己一手持燈,一手擦眼,一看,可不是寶釵么!只見他盛妝艷服,豐肩愞體,鬟低鬢軃,眼瞤息微,真是荷粉露垂,杏花煙潤了。寶玉發(fā)了一回怔,又見鶯兒立在旁邊,不見了雪雁。寶玉此時心無主意,自己反以為是夢中了,呆呆的只管站著。眾人接過燈去,扶了寶玉仍舊坐下,兩眼直視,半語全無。賈母恐他病發(fā),親自扶他上床。鳳姐尤氏請了寶釵進入里間床上坐下,寶釵此時自然是低頭不語。寶玉定了一回神,見賈母王夫人坐在那邊,便輕輕的叫襲人道:“我是在那里呢?這不是做夢么?”襲人道:“你今日好日子,什么夢不夢的混說。老爺可在外頭呢。”寶玉悄悄兒的拿手指著道:“坐在那里這一位美人兒是誰?”襲人握了自己的嘴,笑的說不出話來,歇了半日才說道:“是新娶的二奶奶。”眾人也都回過頭去,忍不住的笑。寶玉又道:“好糊涂,你說二奶奶到底是誰?”襲人道:“寶姑娘。”寶玉道:“林姑娘呢?”襲人道:“老爺作主娶的是寶姑娘,怎么混說起林姑娘來。”寶玉道:“我才剛看見林姑娘了么,還有雪雁呢,怎么說沒有。你們這都是做什么頑呢?”鳳姐便走上來輕輕的說道:“寶姑娘在屋里坐著呢。別混說,回來得罪了他,老太太不依的。”寶玉聽了,這會子糊涂更利害了。本來原有昏憒的病,加以今夜神出鬼沒,更叫他不得主意,便也不顧別的了,口口聲聲只要找林妹妹去。賈母等上前安慰,無奈他只是不懂。又有寶釵在內(nèi),又不好明說。知寶玉舊病復發(fā),也不講明,只得滿屋里點起安息香來,定住他的神魂,扶他睡下。眾人鴉雀無聞,停了片時,寶玉便昏沉睡去。賈母等才得略略放心,只好坐以待旦,叫鳳姐去請寶釵安歇。寶釵置若罔聞,也便和衣在內(nèi)暫歇。賈政在外,未知內(nèi)里原由,只就方才眼見的光景想來,心下倒放寬了。恰是明日就是起程的吉日,略歇了一歇,眾人賀喜送行。賈母見寶玉睡著,也回房去暫歇。
次早,賈政辭了宗祠,過來拜別賈母,稟稱:“不孝遠離,惟愿老太太順時頤養(yǎng)。兒子一到任所,即修稟請安,不必掛念。寶玉的事,已經(jīng)依了老太太完結,只求老太太訓誨。”賈母恐賈政在路不放心,并不將寶玉復病的話說起,只說:“我有一句話,寶玉昨夜完姻,并不是同房。今日你起身,必該叫他遠送才是。他因病沖喜,如今才好些,又是昨日一天勞乏,出來恐怕著了風。故此問你,你叫他送呢,我即刻去叫他;你若疼他,我就叫人帶了他來,你見見,叫他給你磕頭就算了。”賈政道:“叫他送什么,只要他從此以后認真念書,比送我還喜歡呢。”賈母聽了,又放了一條心,便叫賈政坐著,叫鴛鴦去如此如此,帶了寶玉,叫襲人跟著來。鴛鴦去了不多一會,果然寶玉來了,仍是叫他行禮。寶玉見了父親,神志略斂些,片時清楚,也沒什么大差。賈政吩咐了幾句,寶玉答應了。賈政叫人扶他回去了,自己回到王夫人房中,又切實的叫王夫人管教兒子,斷不可如前嬌縱。明年鄉(xiāng)試,務必叫他下場。王夫人一一的聽了,也沒提起別的。即忙命人扶了寶釵過來,行了新婦送行之禮,也不出房。其余內(nèi)眷俱送至二門而回。賈珍等也受了一番訓飭。大家舉酒送行,一班子弟及晚輩親友,直送至十里長亭而別。
……
話說寶玉見了賈政,回至房中,更覺頭昏腦悶,懶待動彈,連飯也沒吃,便昏沉睡去。仍舊延醫(yī)診治,服藥不效,索性連人也認不明白了。大家扶著他坐起來,還是象個好人。一連鬧了幾天,那日恰是回九之期,若不過去,薛姨媽臉上過不去,若說去呢,寶玉這般光景。賈母明知是為黛玉而起,欲要告訴明白,又恐氣急生變。寶釵是新媳婦,又難勸慰,必得姨媽過來才好。若不回九,姨媽嗔怪。便與王夫人鳳姐商議道:“我看寶玉竟是魂不守舍,起動是不怕的。用兩乘小轎叫人扶著從園里過去,應了回九的吉期,以后請姨媽過來安慰寶釵,咱們一心一計的調治寶玉,可不兩全?”王夫人答應了,即刻預備。幸虧寶釵是新媳婦,寶玉是個瘋傻的,由人掇弄過去了。寶釵也明知其事,心里只怨母親辦得糊涂,事已至此,不肯多言。獨有薛姨媽看見寶玉這般光景,心里懊悔,只得草草完事。
到家,寶玉越加沉重,次日連起坐都不能了。日重一日,甚至湯水不進。薛姨媽等忙了手腳,各處遍請名醫(yī),皆不識病源。只有城外破寺中住著個窮醫(yī),姓畢,別號知庵的,診得病源是悲喜激射,冷暖失調,飲食失時,憂忿滯中,正氣壅閉: 此內(nèi)傷外感之癥。于是度量用藥,至晚服了,二更后果然省些人事,便要水喝。賈母王夫人等才放了心,請了薛姨媽帶了寶釵都到賈母那里暫且歇息。
寶玉片時清楚,自料難保,見諸人散后,房中只有襲人,因喚襲人至跟前,拉著手哭道:“我問你,寶姐姐怎么來的?我記得老爺給我娶了林妹妹過來,怎么被寶姐姐趕了去了?他為什么霸占住在這里?我要說呢,又恐怕得罪了他。你們聽見林妹妹哭得怎么樣了?”襲人不敢明說,只得說道:“林姑娘病著呢。”寶玉又道:“我瞧瞧他去。”說著,要起來。豈知連日飲食不進,身子那能動轉,便哭道:“我要死了!我有一句心里的話,只求你回明老太太: 橫豎林妹妹也是要死的,我如今也不能保。兩處兩個病人都要死的,死了越發(fā)難張羅。不如騰一處空房子,趁早將我同林妹妹兩個抬在那里,活著也好一處醫(yī)治伏侍,死了也好一處停放。你依我這話,不枉了幾年的情分。”襲人聽了這些話,便哭的哽嗓氣噎。寶釵恰好同了鶯兒過來,也聽見了,便說道:“你放著病不保養(yǎng),何苦說這些不吉利的話。老太太才安慰了些,你又生出事來。老太太一生疼你一個,如今八十多歲的人了,雖不圖你的封誥,將來你成了人,老太太也看著樂一天,也不枉了老人家的苦心。太太更是不必說了,一生的心血精神,撫養(yǎng)了你這一個兒子,若是半途死了,太太將來怎么樣呢。我雖是命薄,也不至于此。據(jù)此三件看來,你便要死,那天也不容你死的,所以你是不得死的。只管安穩(wěn)著,養(yǎng)個四五天后,風邪散了,太和正氣一足,自然這些邪病都沒有了。”寶玉聽了,竟是無言可答,半晌方才嘻嘻的笑道:“你是好些時不和我說話了,這會子說這些大道理的話給誰聽?”寶釵聽了這話,便又說道:“實告訴你說罷,那兩日你不知人事的時候,林妹妹已經(jīng)亡故了。”寶玉忽然坐起來,大聲詫異道:“果真死了嗎?”寶釵道:“果真死了。豈有紅口白舌咒人死的呢。老太太、太太知道你姐妹和睦,你聽見他死了自然你也要死,所以不肯告訴你。”寶玉聽了,不禁放聲大哭,倒在床上。
忽然眼前漆黑,辨不出方向,心中正自恍惚,只見眼前好象有人走來,寶玉茫然問道:“借問此是何處?”那人道:“此陰司泉路。你壽未終,何故至此?”寶玉道:“適聞有一故人已死,遂尋訪至此,不覺迷途。”那人道:“故人是誰?”寶玉道:“姑蘇林黛玉。”那人冷笑道:“林黛玉生不同人,死不同鬼,無魂無魄,何處尋訪!凡人魂魄,聚而成形,散而為氣,生前聚之,死則散焉。常人尚無可尋訪,何況林黛玉呢。汝快回去罷。”寶玉聽了,呆了半晌道:“既云死者散也,又如何有這個陰司呢?”那人冷笑道:“那陰司說有便有,說無就無。皆為世俗溺于生死之說,設言以警世,便道上天深怒愚人,或不守分安常,或生祿未終自行夭折,或嗜淫欲尚氣逞兇無故自隕者,特設此地獄,囚其魂魄,受無邊的苦,以償生前之罪。汝尋黛玉,是無故自陷也。且黛玉已歸太虛幻境,汝若有心尋訪,潛心修養(yǎng),自然有時相見。如不安生,即以自行夭折之罪囚禁陰司,除父母外,欲圖一見黛玉,終不能矣。”那人說畢,袖中取出一石,向寶玉心口擲來。寶玉聽了這話,又被這石子打著心窩,嚇的即欲回家,只恨迷了道路。
正在躊躇,忽聽那邊有人喚他。回首看時,不是別人,正是賈母、王夫人、寶釵、襲人等圍繞哭泣叫著。自己仍舊躺在床上。見案上紅燈,窗前皓月,依然錦繡叢中,繁華世界。定神一想,原來竟是一場大夢。渾身冷汗,覺得心內(nèi)清爽。仔細一想,真正無可奈何,不過長嘆數(shù)聲而已。寶釵早知黛玉已死,因賈母等不許眾人告訴寶玉知道,恐添病難治。自己卻深知寶玉之病實因黛玉而起,失玉次之,故趁勢說明,使其一痛決絕,神魂歸一,庶可療治。賈母王夫人等不知寶釵的用意,深怪他造次。后來見寶玉醒了過來,方才放心。立即到外書房請了畢大夫進來診視。那大夫進來診了脈,便道:“奇怪,這回脈氣沉靜,神安郁散,明日進調理的藥,就可以望好了。”說著出去。眾人各自安心散去。
襲人起初深怨寶釵不該告訴,惟是口中不好說出。鶯兒背地也說寶釵道:“姑娘忒性急了。”寶釵道:“你知道什么好歹,橫豎有我呢。”那寶釵任人誹謗,并不介意,只窺察寶玉心病,暗下針砭。一日,寶玉漸覺神志安定,雖一時想起黛玉,尚有糊涂。更有襲人緩緩的將“老爺選定的寶姑娘為人和厚;嫌林姑娘秉性古怪,原恐早夭;老太太恐你不知好歹,病中著急,所以叫雪雁過來哄你”的話時常勸解。寶玉終是心酸落淚。欲待尋死,又想著夢中之言,又恐老太太、太太生氣,又不能撩開。又想黛玉已死,寶釵又是第一等人物,方信金石姻緣有定,自己也解了好些。寶釵看來不妨大事,于是自己心也安了,只在賈母王夫人等前盡行過家庭之禮后,便設法以釋寶玉之憂。寶玉雖不能時常坐起,亦常見寶釵坐在床前,禁不住生來舊病。寶釵每以正言勸解,以“養(yǎng)身要緊,你我既為夫婦,豈在一時”之語安慰他。那寶玉心里雖不順遂,無奈日里賈母王夫人及薛姨媽等輪流相伴,夜間寶釵獨去安寢,賈母又派人服侍,只得安心靜養(yǎng)。又見寶釵舉動溫柔,也就漸漸的將愛慕黛玉的心腸略移在寶釵身上,此是后話。
卻說寶玉成家的那一日,黛玉白日已昏暈過去,卻心頭口中一絲微氣不斷,把個李紈和紫鵑哭的死去活來。到了晚間,黛玉卻又緩過來了,微微睜開眼,似有要水要湯的光景。此時雪雁已去,只有紫鵑和李紈在旁。紫鵑便端了一盞桂圓湯和的梨汁,用小銀匙灌了兩三匙。黛玉閉著眼靜養(yǎng)了一會子,覺得心里似明似暗的。此時李紈見黛玉略緩,明知是回光返照的光景,卻料著還有一半天耐頭,自己回到稻香村料理了一回事情。
這里黛玉睜開眼一看,只有紫鵑和奶媽并幾個小丫頭在那里,便一手攥了紫鵑的手,使著勁說道:“我是不中用的人了。你伏侍我?guī)啄辏以竿蹅儍蓚€總在一處。不想我……”說著,又喘了一會子,閉了眼歇著。紫鵑見他攥著不肯松手,自己也不敢挪動,看他的光景比早半天好些,只當還可以回轉,聽了這話,又寒了半截。半天,黛玉又說道:“妹妹,我這里并沒親人。我的身子是干凈的,你好歹叫他們送我回去。”說到這里,又閉了眼不言語了。那手卻漸漸緊了,喘成一處,只是出氣大入氣小,已經(jīng)促疾的很了。
紫鵑忙了,連忙叫人請李紈,可巧探春來了。紫鵑見了,忙悄悄的說道:“三姑娘,瞧瞧林姑娘罷。”說著,淚如雨下。探春過來,摸了摸黛玉的手已經(jīng)涼了,連目光也都散了。探春紫鵑正哭著叫人端水來給黛玉擦洗,李紈趕忙進來了。三個人才見了,不及說話。剛擦著,猛聽黛玉直聲叫道:“寶玉,寶玉,你好……”說到“好”字,便渾身冷汗,不作聲了。紫鵑等急忙扶住,那汗愈出,身子便漸漸的冷了。探春李紈叫人亂著攏頭穿衣,只見黛玉兩眼一翻,嗚呼,香魂一縷隨風散,愁緒三更入夢遙!
當時黛玉氣絕,正是寶玉娶寶釵的這個時辰。紫鵑等都大哭起來。李紈探春想他素日的可疼,今日更加可憐,也便傷心痛哭。因瀟湘館離新房子甚遠,所以那邊并沒聽見。一時大家痛哭了一陣,只聽得遠遠一陣音樂之聲,側耳一聽,卻又沒有了。探春李紈走出院外再聽時,惟有竹梢風動,月影移墻,好不凄涼冷淡!一時叫了林之孝家的過來,將黛玉停放畢,派人看守,等明早去回鳳姐。
鳳姐因見賈母王夫人等忙亂,賈政起身,又為寶玉惛憒更甚,正在著急異常之時,若是又將黛玉的兇信一回,恐賈母王夫人愁苦交加,急出病來,只得親自到園。到了瀟湘館內(nèi),也不免哭了一場。見了李紈探春,知道諸事齊備,便說:“很好。只是剛才你們?yōu)槭裁床谎哉Z,叫我著急?”探春道:“剛才送老爺,怎么說呢。”鳳姐道:“還倒是你們兩個可憐他些。這么著,我還得那邊去招呼那個冤家呢。但是這件事好累墜,若是今日不回,使不得;若回了,恐怕老太太擱不住。”李紈道:“你去見機行事,得回再回方好。”鳳姐點頭,忙忙的去了。
鳳姐到了寶玉那里,聽見大夫說不妨事,賈母王夫人略覺放心,鳳姐便背了寶玉,緩緩的將黛玉的事回明了。賈母王夫人聽得都唬了一大跳。賈母眼淚交流說道:“是我弄壞了他了。但只是這個丫頭也忒傻氣!”說著,便要到園里去哭他一場,又惦記著寶玉,兩頭難顧。王夫人等含悲共勸賈母不必過去,“老太太身子要緊。”賈母無奈,只得叫王夫人自去。又說:“你替我告訴他的陰靈:‘并不是我忍心不來送你,只為有個親疏。你是我的外孫女兒,是親的了,若與寶玉比起來,可是寶玉比你更親些。倘寶玉有些不好,我怎么見他父親呢。’”說著,又哭起來。王夫人勸道:“林姑娘是老太太最疼的,但只壽夭有定。如今已經(jīng)死了,無可盡心,只是葬禮上要上等的發(fā)送。一則可以少盡咱們的心,二則就是姑太太和外甥女兒的陰靈兒,也可以少安了。”賈母聽到這里,越發(fā)痛哭起來。鳳姐恐怕老人家傷感太過,明仗著寶玉心中不甚明白,便偷偷的使人來撒個謊兒哄老太太道:“寶玉那里找老太太呢。”賈母聽見,才止住淚問道:“不是又有什么緣故?”鳳姐陪笑道:“沒什么緣故,他大約是想老太太的意思。”賈母連忙扶了珍珠兒,鳳姐也跟著過來。
走至半路,正遇王夫人過來,一一回明了賈母。賈母自然又是哀痛的,只因要到寶玉那邊,只得忍淚含悲的說道:“既這么著,我也不過去了。由你們辦罷,我看著心里也難受,只別委屈了他就是了。”王夫人鳳姐一一答應了。賈母才過寶玉這邊來,見了寶玉,因問:“你做什么找我?”寶玉笑道:“我昨日晚上看見林妹妹來了,他說要回南去。我想沒人留的住,還得老太太給我留一留他。”賈母聽著,說:“使得,只管放心罷。”襲人因扶寶玉躺下。
賈母出來到寶釵這邊來。那時寶釵尚未回九,所以每每見了人倒有些含羞之意。這一天見賈母滿面淚痕,遞了茶,賈母叫他坐下。寶釵側身陪著坐了,才問道:“聽得林妹妹病了,不知他可好些了?”賈母聽了這話,那眼淚止不住流下來,因說道:“我的兒,我告訴你,你可別告訴寶玉。都是因你林妹妹,才叫你受了多少委屈。你如今作媳婦了,我才告訴你。這如今你林妹妹沒了兩三天了,就是娶你的那個時辰死的。如今寶玉這一番病還是為著這個,你們先都在園子里,自然也都是明白的。”寶釵把臉飛紅了,想到黛玉之死,又不免落下淚來。賈母又說了一回話去了。自此寶釵千回萬轉,想了一個主意,只不肯造次,所以過了回九才想出這個法子來。如今果然好些,然后大家說話才不至似前留神。
獨是寶玉雖然病勢一天好似一天,他的癡心總不能解,必要親去哭他一場。賈母等知他病未除根,不許他胡思亂想,怎奈他郁悶難堪,病多反復。倒是大夫看出心病,索性叫他開散了,再用藥調理,倒可好得快些。寶玉聽說,立刻要往瀟湘館來。賈母等只得叫人抬了竹椅子過來,扶寶玉坐上。賈母王夫人即便先行。到了瀟湘館內(nèi),一見黛玉靈柩,賈母已哭得淚干氣絕。鳳姐等再三勸住。王夫人也哭了一場。李紈便請賈母王夫人在里間歇著,猶自落淚。
寶玉一到,想起未病之先來到這里,今日屋在人亡,不禁嚎啕大哭。想起從前何等親密,今日死別,怎不更加傷感。眾人原恐寶玉病后過哀,都來解勸,寶玉已經(jīng)哭得死去活來,大家攙扶歇息。其余隨來的,如寶釵,俱極痛哭。獨是寶玉必要叫紫鵑來見,問明姑娘臨死有何話說。紫鵑本來深恨寶玉,見如此,心里已回過來些,又見賈母王夫人都在這里,不敢灑落寶玉,便將林姑娘怎么復病,怎么燒毀帕子,焚化詩稿,并將臨死說的話,一一的都告訴了。寶玉又哭得氣噎喉干。探春趁便又將黛玉臨終囑咐帶柩回南的話也說了一遍。賈母王夫人又哭起來。多虧鳳姐能言勸慰,略略止些,便請賈母等回去。寶玉那里肯舍,無奈賈母逼著,只得勉強回房。
賈母有了年紀的人,打從寶玉病起,日夜不寧,今又大痛一陣,已覺頭暈身熱。雖是不放心惦著寶玉,卻也掙扎不住,回到自己房中睡下。王夫人更加心痛難禁,也便回去,派了彩云幫著襲人照應,并說:“寶玉若再悲戚,速來告訴我們。”寶釵是知寶玉一時必不能舍,也不相勸,只用諷刺的話說他。寶玉倒恐寶釵多心,也便飲泣收心。歇了一夜,倒也安穩(wěn)。明日一早,眾人都來瞧他,但覺氣虛身弱,心病倒覺去了幾分。于是加意調養(yǎng),漸漸的好起來。賈母幸不成病,惟是王夫人心痛未痊。那日薛姨媽過來探望,看見寶玉精神略好,也就放心,暫且住下。
一日,賈母特請薛姨媽過去商量說:“寶玉的命都虧姨太太救的,如今想來不妨了,獨委屈了你的姑娘。如今寶玉調養(yǎng)百日,身體復舊,又過了娘娘的功服,正好圓房。要求姨太太作主,另擇個上好的吉日。”薛姨媽便道:“老太太主意很好,何必問我。寶丫頭雖生的粗笨,心里卻還是極明白的。他的情性老太太素日是知道的。但愿他們兩口兒言和意順,從此老太太也省好些心,我姐姐也安慰些,我也放了心了。老太太便定個日子。還通知親戚不用呢?”賈母道:“寶玉和你們姑娘生來第一件大事,況且費了多少周折,如今才得安逸,必要大家熱鬧幾天。親戚都要請的。一來酬愿,二則咱們吃杯喜酒,也不枉我老人家操了好些心。”薛姨媽聽說,自然也是喜歡的,便將要辦妝奩的話也說了一番。賈母道:“咱們親上做親,我想也不必這些。若說動用的,他屋里已經(jīng)滿了。必定寶丫頭他心愛的要你幾件,姨太太就拿了來。我看寶丫頭也不是多心的人,不比的我那外孫女兒的脾氣,所以他不得長壽。”說著,連薛姨媽也便落淚。恰好鳳姐進來,笑道:“老太太姑媽又想著什么了?”薛姨媽道:“我和老太太說起你林妹妹來,所以傷心。”鳳姐笑道:“老太太和姑媽且別傷心,我剛才聽了個笑話兒來了,意思說給老太太和姑媽聽。”賈母拭了拭眼淚,微笑道:“你又不知要編派誰呢,你說來我和姨太太聽聽。說不笑我們可不依。”只見那鳳姐未從張口,先用兩只手比著,笑彎了腰了。
【賞析】
這里節(jié)錄了小說第九十六、九十七、九十八共三回,它們環(huán)環(huán)相扣,一氣而下,為寶黛愛情悲劇畫了一個比較完整的句號。
這三回由三個情節(jié)鏈組成:
一是鳳姐設謀。如上所述,黛玉那場病也病得奇怪、好也好得奇怪的怪病已使家族統(tǒng)治者心存戒備,雖然已經(jīng)定下寶玉的親事是將寶釵許配給他,但寶、黛兩人的心事,特別是寶玉的心事又使賈母、王夫人等非常犯難,就像賈母所感嘆的,“別的事都好說。林丫頭倒沒有什么;若寶玉真是這樣,這可叫人作了難了。”在這種情況下,鳳姐想出了一個掉包計,這就是所謂“瞞消息鳳姐設奇謀”。
殊不料這一奇謀不僅騙了寶玉,苦了寶釵,更首先害死了黛玉。續(xù)作信手拈來了曾在抄檢大觀園事件中起了導火作用的拾到繡春囊的傻大姐,讓她誤泄了寶玉娶寶釵為妻的機密,這巨大的打擊終于使黛玉一病不起。續(xù)作描寫黛玉聽到此信以后,先是“心里竟是油兒醬兒糖兒醋兒倒在一處的一般,甜苦酸咸,竟說不上什么味兒來了”;然后“那身子竟有千百斤重的,兩只腳卻象踩著棉花一般,早已軟了,只得一步一步慢慢的走將來”;來到寶玉處,“兩個人也不問好,也不說話,也無推讓,只管對著臉傻笑起來”,“心中迷惑不減于寶玉”;最后回到自己家門口,“只見黛玉身子往前一栽,哇的一聲,一口血直吐出來”。續(xù)書寫黛玉的心理不僅合乎情理,而且有層次感,為后面的黛玉焚稿、黛玉離魂作了很好的鋪墊。
二是黛玉焚稿。承上所寫,鳳姐用掉包計定下了寶玉和寶釵的婚事,黛玉無意中從傻大姐處得知了消息,從此一病不起,日重一日。向來黛玉病著,自賈母起,直到姊妹們的下人,常來問候。可現(xiàn)在由于賈母的心都在寶釵、寶玉身上,賈府上下人等連一個問的人都沒有。黛玉睜開眼,只有紫鵑一人,自料萬無生理,陷入了徹底的絕望之中。
絕望中的黛玉會采取什么行動?躺著等死?這無助于增添黛玉的性格光彩;當面找寶玉算賬?則又不合黛玉的性格發(fā)展邏輯。任你是多么高明的寫作能手,只怕在這個問題面前也得躊躇再三!
然而,續(xù)作者的高超之處正在于: 他獨具匠心地給黛玉設計了“焚稿”的情節(jié),從而恰如其分地表現(xiàn)了此時此刻黛玉的心境,并使其思想性格又一次得到了升華。
黛玉一生以詩為侶,詩曾伴隨她度過了一個個寂寞的清晨與黃昏。她用整個身心寫就的那些詩篇,是她生命、青春和愛情的象征。因此,在她生命終止的前夕,她自然首先想到她的詩稿——這些詩稿在前日就已整理,而在所有這些詩稿中,她最不能忘懷的是那塊題詩的舊帕。這舊帕浸漬著她的淚痕,是她與寶玉愛情的記錄與見證。那是在寶玉被打后,寶玉特意派人送與她的,她在上面記下了自己當時的熾熱感情:“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閑拋卻為誰?尺幅鮫綃勞解贈,叫人焉得不傷悲!”(第三十四回)而如今,這一切都已成為過去,剩下的只有一顆破碎了的心,因而這詩稿詩帕也已成為多余,她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投入了燃燒著的火盆,就這樣,黛玉把她生命中最值得珍貴的東西,連同她的生命一起付之一炬。至此,一個忠于純潔愛情的少女形象更深深地印入了我們的腦海里。
此一情節(jié)在藝術描寫上也非常細膩。黛玉先叫過雪雁來要了“詩本子”,接著“又抬眼看那箱子。雪雁不解,只是發(fā)怔。黛玉氣的兩眼直瞪,又咳嗽起來,又吐了一口血。……紫鵑用絹子給他拭了嘴。黛玉便拿那絹子指著箱子,又喘成一處,說不上來,閉了眼。……紫鵑料是要絹子,便叫雪雁開箱,拿出一塊白綾絹子來。黛玉瞧了,撂在一邊,使勁說道:‘有字的。’紫鵑這才明白過來,要那塊題詩的舊帕,只得叫雪雁拿出來遞給黛玉”。為黛玉要“那塊題詩的舊帕”,前后作數(shù)層周折,寫黛玉病中情景如畫。而且以黛玉吐血引出紫鵑用絹子給黛玉拭嘴,而后引出黛玉拿那絹子指著箱子,再引出知是黛玉要絹子,最后引出黛玉要“有字的”絹子即“那塊題詩的舊帕”,其間過渡甚是自然合理。
三是黛玉離魂。黛玉焚稿之后,病勢急轉直下。就在寶玉成家的那一日,黛玉白日已昏暈過去,卻心頭口中一絲微氣不斷。到了晚間,病勢似略有緩和,其實已是回光返照。黛玉睜開眼,一手攥了紫鵑的手,留下的唯一遺囑是:“妹妹,我這里并沒親人。我的身子是干凈的,你好歹叫他們送我回去。”說到這里,喘成一處,只是出氣大入氣小,已經(jīng)促疾的很了。紫鵑忙叫人請李紈,可巧探春也來了,忙叫人端水來給黛玉擦洗。剛擦著,猛聽黛玉直聲叫道:“寶玉,寶玉,你好……”說到“好”字,便渾身冷汗,不作聲了。這個曾用彩線編織過美好理想的少女,就這樣帶著她全部熾熱的愛和恨,離開了這個曾使她充滿了希望而又最終感到絕望的人間。
有關黛玉之死的情節(jié)描寫,可以說是續(xù)書寫得最精彩和最感人的一個部分。續(xù)作者巧妙地將其與寶玉成親置于同一時空下加以對比描寫,一邊是熙熙攘攘,熱鬧非凡,一邊是冷冷清清,凄凄切切;通過對比,一方面襯托出四大家族統(tǒng)治者的“狠毒冷淡”,同時更增添了寶黛愛情的悲劇色彩和藝術感染力。《紅樓夢》之所以數(shù)百年來能打動無數(shù)讀者的心,應該說和續(xù)作者的上述努力是分不開的。
黛玉臨終之前所說的那些話也是經(jīng)過續(xù)作者一番苦心斟酌的。話并不多,卻沉痛之至。一個內(nèi)容是囑咐紫鵑:“我這里并沒親人。我的身子是干凈的,你好歹叫他們送我回去。”它一方面反映了黛玉素日的可疼和今日的可憐,同時更表現(xiàn)了這個純潔孤高的少女決心“質本潔來還潔去”的堅定信念。另一個內(nèi)容是直聲呼叫“寶玉,寶玉,你好……”這是內(nèi)涵極其豐富而含蓄的一筆,其妙處在說到“好”字便戛然而止。這一方面固然是黛玉臨死前夕真實情狀的寫照,但更重要的是它含而不露,準確而凝煉地表達了此時此刻黛玉內(nèi)心無比復雜的感情,給讀者留下了想象和思考的廣闊余地。可以說,這是一個偉大的省略號,一切欲在“好”字后面把話說盡的嘗試都將被證明是徒勞和愚蠢的。
圍繞著黛玉之死的環(huán)境氛圍描寫也是非常成功的。黛玉氣絕之時,正是寶玉娶寶釵的時辰。“一時大家痛哭了一陣,只聽得遠遠一陣音樂之聲,側耳一聽,卻又沒有了。探春、李紈走出院外再聽時,惟有竹梢風動,月影移墻,好不凄涼冷淡!”此時此地,此情此景,怎不叫人神傷心碎!特別是遠遠的音樂之聲,隱隱約約,似有似無,加上“竹梢風動,月影移墻”的月夜景色,給整個環(huán)境罩上了一層神秘而凄涼的氛圍,加強了作品的藝術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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