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詩詞鑒賞《賈探春房內對聯》
煙霞閑骨格
泉石野生涯
《紅樓夢》第四十回,描寫探春所居的“秋爽齋”說:
“探春素喜闊朗,這三間屋子并不曾隔斷。當地放著一張花梨大
理石大案,案上磊著各種名人法帖,并數十方寶硯,各色筆筒,筆海內插的筆如樹林一般。那一邊設著斗大的一個汝窯花囊,插著滿滿的一囊水晶球兒的白菊。西墻上當中掛著一大幅米襄陽《煙雨圖》,左右掛著一副對聯,乃是顏魯公墨跡,其詞云:
煙霞閑骨格 泉石野生涯
案上設著大鼎。左邊紫檀架上放著一個大觀窯的大盤,盤內盛著數十個嬌黃玲瓏大佛手。右邊洋漆架上懸著一個白玉比目磬,旁邊掛著小錘。……東邊便設著臥榻,拔步床上懸著蔥綠雙繡花卉草蟲的紗帳。……賈母因隔著紗窗往后院內看了一回,說道:“后廊檐下的梧桐也好了,就只細些。”
這一段鋪敘詳盡的描繪,大有深意,是對探春形象、性格和結局的完整烘托,而其中的對聯——“煙霞閑骨格,泉石野生涯”,則是它的靈魂。
這副對聯的核心是“閑”、“野”二字。“閑”為自由;“野”為天然。合起來,便是自由地生活在天然之境。“煙霞”作為自由的象征,“泉石”具有天然的品格。對聯是顏魯公墨跡,而顏體字的風格是“正偉閑雅”;對聯中間掛的是米襄陽的《煙雨圖》,而米氏的煙雨山水,追求天趣;這樣,對聯與其中間的米襄陽的《煙雨圖》,在內容與形式兩方面,均融為一個和諧統一的完美境界,形象地表現出探春所追求的人生理想。值得玩味的是:煙霞竟然是“閑”的“骨格”,以“柔”的形象表現“剛”的本質——這是對探春性格特征的絕妙映襯。而且,小說第三十七回告訴我們,探春這副對聯乃是寶玉所贈。這又提示了:“自由”、“天然”正是探春、寶玉二人所追求的共同理想的契合點。探春房中的所有布置,均與人物性格及其發展密切相關。我們只有從總體上把握,方能說明探春追求自由、天然之人生理想的深刻內因和重大意義。
綜觀這一段環境描寫,給人印象最深的是:藝術巨匠曹雪芹在這里竟然一口氣連用了八個“大”字!如果再加上暗用的:筆“海”、筆如“樹林”、“拔步床”(結構高大的木床),則共有十一個“大”。這就異常突出地表現了開頭所寫的“探春素喜闊朗”。“闊朗”意味著氣象壯邁,胸襟超逸,性格明快;這正是以“大”為特征的陽剛之美,其中還融匯著“以大為美”的原始審美意識的歷史積淀。這種陽剛之美,乃是探春所獨具的風采和魅力,是這一形象的生命所在。小說第二十七回,探春托寶玉代她買“好字畫,好輕巧頑意兒”,說:“你揀那樸而不俗、真而不拙者,這些東西,你多多的替我帶了來。”第七十四回抄檢大觀園,王善保家的“拉起探春的衣襟,故意一掀,嘻嘻笑道:‘連姑娘身上我都翻了,果然沒有什么。’……一語未了,只聽‘拍’的一聲,王家的臉上早著了探春一掌。”處處都突出探春的樸直而不俗拙的陽剛之美,既與對聯的“闊朗”境界相應,又是第三回所寫的“顧盼神飛,見之忘俗”的探春形象的自然發展。探春房間的布置,艷而不俗,簡而不陋,樸而不拙,貴而不奢。既非寶玉居處的精致靡華,也不比黛玉詩書滿架,又不似寶釵太過簡素。名人法帖、寶硯、筆如樹林,顯示主人的知書識墨;水晶球白菊,象征著主人高潔傲霜的品格;白玉比目磬、嬌黃玲瓏的大佛手和蔥綠色花卉草蟲紗帳則告訴讀者,主人是一位妙齡少女,她聰明活潑,熱愛生活,多才多藝。然而,這樣一位“才自精明志自高”的蓮花一般的女兒,卻“生于末世”的賈府那樣一潭霉爛的世俗的污泥死水之中;而她對于賈氏家族這條死而不僵的“百足之蟲”,洞若觀火,看得又是那樣透徹。這便是探春追求自由、天然的人生理想之現實依據。
小說第二回,冷子興冷眼旁觀賈府說:“如今生齒日繁,事務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其日用排場費用,又不能將就省儉,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這還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如今的兒孫,竟一代不如一代了!”第五十三回,烏進孝交租時,賈珍說:“這二年那一年不多賠出幾千銀子來!再兩年再一回省親,只怕就精窮了!”連東省的地畝也已“寅年吃了卯年的糧”。然而主仆上下,仍是醉生夢死。這時,“敏探春興利除宿弊”,試圖以改革挽救頹勢,確也略有成效,顯示出探春的“骨格”、膽識、才智和氣魄。可是,大廈將傾,獨木難支,無奈眾人“一個個不象烏眼雞?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正如第七十三回,寫迎春的乳母及其兒媳偷騙了迎春的首飾,反賴迎春多花了她們的銀子,探春氣憤地說:“是誰主使他如此?先把二姐姐制伏,然后就要治我和四姑娘了?”又道:“物傷其類,齒竭唇亡,我自然有些驚心。”在這樣的環境中,想要自由自在地生活,怎么可能?所以她說:“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業,那時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兒家,一句多話也沒有我亂說的。”這番話蓄含著自信、自強的力量,也流露出一縷無可奈何的悲哀。
理想與現實的不相容,最終導致了探春的悲劇命運。第七十一回,探春道:“我說倒不如小人家人少,雖然寒素些,倒是歡天喜地,大家快樂。我們這樣人家人多,外頭看著我們不知千金萬金小姐,何等快樂,殊不知我們這里說不出來的煩難,更利害。”“才自精明志自高”的探春,她的才,她的志,在封建末世沒有發揮的余地,沒有實現的可能。那么,她“一帆風雨路三千”的結局,何嘗不可以說是一種解放、一種解脫呢?她畢竟回到了煙霧迷蒙、泉清石綠的自然,來到內心向往的世界;如同風塵仆仆、瘡痕累累的游子回到清幽寧靜、溫馨和平的故鄉。
對于這樣一位才貌出眾、文采精華、剛柔相濟的姑娘,曹雪芹不忍使她窒息于污濁的世俗。于是送她去到遙遠的、難于企達的異鄉,盼望她能在理想的樂土大展其才,在野霞泉石之境收獲她那夢幻般的希望。探春居室后廊檐下的梧桐樹,與第七十回她放的鳳凰風箏,都暗示著她不平凡的品質和結局。更有意味的是,探春的風箏,被天上另一個鳳凰風箏絞住,又有一個“門扇大的玲瓏喜字帶響鞭”的風箏,與這兩個鳳凰絞在一處,接著線斷了, “三個風箏飄飄搖搖都去了”。這不正是探春“一番風雨路三千”的“遠嫁”的預演么?探春隨著煙雨風云遠去了,滌盡了周圍的幽咽。而她爽朗的性情,爽朗的笑聲,仍是那么嘹亮。她顧盼神飛的眸子,將永遠閃亮在大觀園眾姊妹溫柔俏謔、嬌癡靈慧的身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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