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高城落曉河,長亭窗戶壓微波。
水仙欲上鯉魚去,一夜芙蓉紅淚多。
這是一首情人惜別的戀詩。主人公分手的地點在板橋。板橋,前人詩中多有提及,且常常非指一處。就李商隱的行蹤看,此處當指汴州 (即今河南開封) 的板橋,約在城西三十里處。古人有在板橋、長亭話別的習俗,久而久之,這類地方也就成了積淀著羈旅離愁的典型形象。以之入詩,會平添幾分思緒,幾許況味。李商隱這首詩,則更給這類題材敷上一抹奇異虛幻的色彩。
頭兩句寫景。“回望高城落曉河”,一個天剛破曉的黎明時分,銀河西墜,晨光微露,身后的城池已顯出它的朦朧輪廓。這對情侶雖已離開,仍頻頻回首,流露著一腔不盡的依依之情。因為這座高城曾是他們的棲身之所,他們在那里相依相戀,柔情繾綣,度過了多少迷人的風晨,多少幸福的良宵。那里留有他們美麗的憧憬和溫馨的回憶,一草一木、一磚一石都使他們倍感親切。如今不得不離開了,怎不令他們充滿無限惜別的悵惘!當然,這里的城是與人聯系在一起的,正因為他們即將分手,所以這座曾經共同度過纏綿歲月的高城便顯得格外珍貴和具有情感的份量。如果他們是離開此地而共同到另一個地方去,那么新的向往會沖淡舊的眷戀。因此這里的寫景實際上是寫情,是托物寄興,高城里該蘊納著他們多少難以忘懷的溫情啊!第二句也是融情入景。“長亭窗戶壓微波”,一座長亭臨水而立,窗外就是浩浩煙波。兩個人依窗而望,蘭舟催發,分別在即,真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他們或許在回憶著往事,或許在互道著珍重,也或許是“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 ……惜別的情緒正籠罩著這對戀人。那幾與窗齊的 “微波” 就要送走遠行人了,而他們共同釀造的美夢般的歡樂也將隨著這“微波”而逝去,多么令人難堪的現實啊!一個“壓”字,字面上是寫窗臨水、水拍窗,實際上則 “壓”抑著他們多少情話“欲說還休”,“壓”抑著彼此胸中洶涌欲出的情感波流。“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或許正是他們此時此刻的心境。
三、四兩句是用典。“水仙欲上鯉魚去”,典出 《列仙傳》:“琴高考趙人也……行涓、彭之術,浮游冀州、涿郡之間二百余年,后辭入涿水中取龍子,與弟子期曰:‘皆潔齋待于水旁,設祠。’果乘赤鯉來,出坐祠中,且有萬人觀之,留一月余,復入水去。”詩人用這個典故明顯地暗示出: 詩中的男女主人公是在一次偶然的邂逅中相識,并且產生了熾烈的戀情的。但由于某種我們無法知道的原因,他們是不能長久結合的,命運注定了他們的歡愛只能是暫時的。盡管他們已經深罹情網、如醉如癡。但男子如同琴高一樣,到了一定的期限就得“復入水去”,從水路離她而逝,并且看來是一去而不返,后會難期的。這樣,前面兩句的沉重和最后一句的痛楚就顯得合乎邏輯。這一句寫得似仙似凡、飄飄忽忽,給人一種如夢如幻的感覺,這就給這對情人的關系罩上了一層更加令人莫測的神秘色彩。當然,詩人絕不至于是在寫一幕仙凡結合的悲劇,他不過以此來引發讀者的神思和想象,從而為男女主人公的雖短暫卻真摯的情戀著上浪漫的色彩,傾注更多的惋惜和同情。末句“一夜芙蓉紅淚多”是寫送別者女主人公。“紅淚” 之典出自《拾遺記》:“魏文帝美人薛靈蕓,常山人也。別父母,升車就路,以至唾壺承淚,壺則紅色。及至京師,壺中淚凝如血。”這句的用典比起前句來顯得實,也是全詩唯一的實寫情感的句子。從這一句,讀者知道了女主人公是一位“芙蓉如面柳如眉” 的絕色女子,更知道了從臨別的前夜到眼下的送行之際,她為她的心上人流下了多少難分難舍、如泣如訴的痛苦淚水。“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人們仿佛看見了她那雙紅腫的淚眼,看見了她那付嬌羞可人的形態,禁不住也要為她一灑辛酸之淚。詩人將一位其貌如花、其情似水的癡情女子活現在讀者眼前。讀者甚至會為女主人公擔心,心上人走后,她將怎樣活下去?“流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這么可愛的女子,卻不能得到永久的愛,不能享受應得的幸福,多么地令人可憐、可嘆!
這首詩在借景抒情和用典上都頗具特色。頭兩句除了有一個“回望”的動作外,全是寫景,無一字涉及人物情感,可我們又分明覺得字字沉重,句句情濃。說明詩人體物敷情的細膩與準確。“落曉河” 的“落”字不僅交待了時間,也將凄清落漠的氛圍烘托出來了。而“壓微波” 的“壓”,如前所說,更是在揭示人物心理上起到了一字壓千鈞的作用。可見李商隱確實是摹情的妙手!寫詩用典也是常事,但用得不好,會顯得生硬、游離。李商隱這首詩短短四句就有二句用典,一虛一實,虛實間錯,但都與情事相貼相融,渾然一體,可謂臻于化境。人們喜歡李商隱的詩歌,正是同他擅長寫情和具有出神入化的藝術功力分不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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