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詩詞鑒賞《蘆雪庵即景聯句》
王熙鳳:一夜北風緊,
李紈:開門雪尚飄。入泥憐潔白,
香菱:匝地惜瓊瑤。有意榮枯草,
賈探春:無心飾萎苕。價高村釀熟,
李綺:年稔府粱饒。葭動灰飛管,
李紋:陽回斗轉杓。寒山已失翠,
邢岫煙:凍浦不聞潮。易掛疏枝柳,
史湘云:難堆破葉蕉。麝煤融寶鼎,
薛寶琴:綺袖籠金貂。光奪窗前鏡,
林黛玉:香粘壁上椒。斜風仍故故,
賈寶玉:清夢轉聊聊。何處梅花笛?
薛寶釵:誰家碧玉簫?鰲愁坤軸陷,
史湘云:龍斗陣云銷。野岸回孤棹,
薛寶琴:吟鞭指灞橋。賜裘憐撫戍,
史湘云:加絮念征徭。坳垤審夷險,
薛寶釵:枝柯怕動搖。皚皚輕趁步,
林黛玉:翦翦舞隨腰。煮芋成新賞,
賈寶玉:撒鹽是舊謠。葦蓑猶泊釣,
薛寶琴:林斧不聞樵。伏象千峰凸,
史湘云:盤蛇一徑遙。花緣經冷聚,
賈探春:色豈畏霜凋。深院驚寒雀,
邢岫煙:空山泣老鸮。階墀隨上下,
史湘云:池水任浮漂。照耀臨清曉,
林黛玉:繽紛入永宵。誠忘三尺冷,
史湘云:瑞釋九重焦。僵臥誰相問,
薛寶琴:狂游客喜招。天機斷縞帶,
史湘云:海市失鮫綃。
林黛玉:寂寞對臺榭,
史湘云:清貧懷簞瓢。
薛寶琴:烹茶冰漸沸,
史湘云:煮酒葉難燒。
林黛玉:沒帚山僧掃,
薛寶琴:埋琴稚子挑。
史湘云:石樓閑睡鶴,
林黛玉:錦罽暖親貓。
薛寶琴:月窟翻銀浪,
史湘云:霞城隱赤標。
林黛玉:沁梅香可嚼,
薛寶釵:淋竹醉堪調。
薛寶琴:或濕鴛鴦帶,
史湘云:時凝翡翠翹。
林黛玉:無風仍脈脈,
薛寶琴:不雨亦瀟瀟。
李紈:欲志今朝樂,
李綺:憑詩祝舜堯。
這年十月,大觀園詩社空前興旺起來。先是憑添了邢岫煙、李紋、李綺、薛寶琴四位新來的女詩人;再是史鼐外任,最熱衷于詩詞的史湘云被賈母接到大觀園里住;還有香菱苦吟,新入詩社,也暫住園中:大家都躍躍欲試,急于一逞詩才。恰好天公作美,下了頭場雪,地下積了一尺多,還搓棉扯絮地下個不停。于是選在蘆雪庵賞雪吟詩,題目是“即景聯句,五言排律一首,限二蕭韻”。蘆雪庵傍山臨水,茅檐竹籬,推開窗就可以垂釣,四周蘆葦覆蓋,一條小徑曲曲折折通向藕香榭的竹橋,這便是蘆雪庵眼前之景——即景。聯句,一種吟詠的形式,始于漢武帝和他臣下合作的“柏梁體”。當時是一人一句,句句押韻,唐時,韓愈、孟郊有錯賦上句、博下句聯對的。即由一人起頭一句或三句、五句,以后依次都是聯一對句(雙數句),再擬下一聯的出句(單數句),最后由一人以一句作結,所以聯句通常是排律形式。由于集體創作,這類詩很難做到主題鮮明、脈絡貫通,無非是一種比才氣、比技巧的文字游戲。所以胡震亨說,聯句“易為詩害而無大益,偶一為之,可也”(《唐音癸簽》卷三)。明清以來,聯句之風很盛。曹雪芹的密友敦誠《四松堂詩鈔》中,就有不少聯句詩,蘆雪庵即事聯句,正是當時文人以聯吟作為詩技競賽的風習的反映。
蘆雪庵聯句參加的人數多達十二人,共三十五聯,三百五十字。湘云聯句最多,共十八句;寶琴次之,十三句;黛玉第三,十一句,以下寶釵、寶玉九人吟五、四、三、二句不等。獨王熙鳳,只吟了開頭一句。
王熙鳳本不能作詩,這次竟有興參加聯吟,是一奇;又一唱即妙,就更奇。排律發端,本來很難,明代詩評家胡應麟說:“凡排律起句,極宜冠裳雄渾,不得作小家語。”(《詩藪·內編》卷四)因為排律篇幅長,須鋪排頓挫,如果起得沒有氣勢,通篇難以浩氣流轉。還要起得不空靈,太實,后面難以柳暗花明,層出新意。所以,鳳姐說:“我只有一句粗話……就是‘一夜北風緊’”,大家都說:“這句雖粗,不見底下的,這正是會作詩的起法。不但好,而且留了多少地步與后人。”“粗”在這里其內在含義是質樸,于質樸中見勁峭。“不見底下的”,是指它不直接寫雪或雪景,只從與雪相關的“北風”入手,而一夜北風緊刮,又預示著大雪的降落。下面如繭抽絲,正好徐徐引入所詠本題,故此是“好詩”,又是不會吟詩的好詩。此詩必此人,非鳳姐莫屬。
以下李紈。“雪尚飄”緊承一夜北風,由風緊——雪飄——入泥,順序井然,“憐潔白”三字又有潔身自好,惺惺相惜之情在,正合李紈年輕守節的身分。
以下香菱。“匝地惜瓊瑤”與出句“入泥憐潔白”實是一意。聯句中,出句與對句錯開,由兩人分作,對句者必須揣摩出句者的意思,以求聯綴成篇,所以不無蕪音累句、捶句成雙的弊病。故聯句中對句見技巧,見功力,而出句見新意。“有意榮枯草”一句則由對景生情、“憐”“惜”白雪而進一步物色帶情。雪本無意,偏說它有意滋潤枯草,使草入春萌發更加茂盛。這兩句由香菱口中說出,也可見她處卑賤而自愛,雖遭摧折而對生活仍存在希望的心態。
以下探春。以“無心”對“有意”,“苕”,葦花。正是蘆雪庵四周所見。“價高”宕開,寫瑞雪引起的聯想。唐代詩人鄭谷《輦下冬暮詠懷》“雪滿長安酒價高”或為此句所本。
以下李綺。瑞雪兆豐年,由雪進一步想到年登歲稔(年成好),官倉民囤,糧食豐富。“葭動”句又因雪而點明節令。“葭”,蘆葦。古代人候驗節氣,用蘆葦莖中的薄膜制成灰,塞在十二樂律的玉管中間,玉管放在特設的室內木案上,到某一節令,相應律管內的灰就會自動飛出玉管。杜甫《小至(冬至前一日)》詩:“天時人事日相催,冬至陽生春又來。刺繡五紋添弱線,吹葭六琯動飛灰。”
以下李紋即用“陽回”對“葭動”,不僅屬對工切,而且語出同一杜詩,可見李氏書香之家,功力畢竟不同。第六聯轉寫雪景“寒山已失翠”,翻用王維詩“寒山轉蒼翠”(《輞川閑居》),自然貼切。
以下岫煙。“凍浦不聞潮”,以水對山,以聲對色,以冰封對雪積。出句“易掛疏枝柳”,又從大景及小景。
湘云接著以“難堆”對“易掛”,鋪寫雪中種種植物的形態。然后由室外而室內。麝煤,有芳香的燃料。寶鼎,爐子的美稱。煤火在爐中熊熊燃燒,是下雪天的辟寒措施。
寶琴繼以“綺袖籠金貂”,其富貴奢華,和她的身分相稱。其出句對雪的描寫又由實而虛,寫雪光如鏡。
黛玉的對句以香對光色。壁上椒,椒是一種芳香植物,古代后妃住的房子常常用椒來和泥涂壁。雪本不香,因為飛粘椒墻,也有了香味。于是又由飛香粘壁轉寫風。故故,陣陣。曰風而“斜”,風雪都有了韻致。“仍”字呼應開頭的“一夜北風”。
黛玉的“斜風故故”觸動了寶玉的靈感,他以“清夢轉聊聊”為對。這是一對因果句:因為冷風頻吹,所以清夢難成。聊聊,寥落的意思。這里未必沒有因為風刀霜劍,木石姻緣好夢難成的暗示。在憾恨中,忽然梅笛悠悠,別開一境。梅花笛,因《梅花落》笛曲而得名。
一直沒有參戰的寶釵見寶玉接黛玉聯吟,別有會心,她也不甘落后,以“誰家”對“何處”,對峙分明。同時以“鰲愁坤軸陷”使語勢轉“故故”、“聊聊”的輕倩而為強勁。鰲,大海龜。坤軸,地軸。傳說女媧斷鰲足支撐大地。這里指大雪覆壓,使鰲愁地陷。
豪爽樂觀的湘云又以“龍斗陣云銷”化強勁而為曠逸。宋張元《詠雪》詩:“戰罷玉龍三百萬,敗鱗殘甲滿天飛。”玉龍戰罷,陣云消散,雪霽天晴。一葉孤舟正駛回荒郊的河岸。《世說新語·任誕》載王子猷大雪夜乘興訪戴安道,到了門口又不進去,掉舟而回。人們問他為什么不進門,他說:“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這里用王子猷典寫大雪可觸發人的逸興。此典必此人用。即使是聯句,曹雪芹也沒有忘記“按頭制帽”的原則。
寶琴以典“吟鞭指灞橋”對典。《全唐詩話》載:唐昭宗時鄭綮善詩,認為“詩思在風雪中驢子背上”。風雪是引發靈感的媒介物。詩句中只寫與雪中逸興有關的故事,并未出現風雪的字樣,但人們可聯想所用的典,思而得之。既切當時的雪景,又切當時聯吟的韻事。以下出句拓出新意,把視線投向風雪邊關。
湘云承出句,把朝庭對戍卒、役夫的憐撫寫足。然后宕開,在開頭所寫“入泥”、“匝地”的基礎上,進一層寫雪覆大地、“化萬殊而為一”、“矯異而為同”的特點。陳明卿《詠雪》有“填平世上嵚崎路”之句,這里卻看到了“填平”的假象之下的坳(低洼地)、垤(小土堆)提出要仔細審察被雪掩蓋了的坎坷不平之處。曹雪芹提倡“新”,這里不但語“新”,而且意“深”,恐怕還有對掩藏在繁華富貴外衣下的衰危的暗示。
寶釵對此也許是心領神會的,故對以“枝柯怕動搖”將意思補足,然后轉寫雪的韻致。趁,追逐。皚皚,白,以色指代雪。寫晶瑩的雪花輕盈地追逐著美人的腳步。
黛玉即以“翦翦舞隨腰”相對。翦翦,風尖細貌。過去以“風回雪舞”寫女子的步態,這里反用美人的舞態來渲染風回雪舞的韻致。出句又寫雪中的活動,“煮芋”,高啟詩“紫藤塢里歸逢雪,煨芋曾煩慰客愁”,可見雪天煮芋,別有一番風味。“葦蓑猶泊釣”,是寶玉自我形象的寫照。他幾次披蓑戴笠,人稱漁翁,蘆雪庵又開窗即可垂釣,又正是即景。
寶琴隨即以“林斧不聞樵”以聲對形,補寫出“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的幽寂。抬眼遠視,“伏象千峰凸”。一個凸字,化靜為動。
湘云接得好!“盤蛇一徑遙”,以空間之遠對高,而且使人作畫外之思。這一聯本自韓愈《詠雪》詩“岸類長蛇攪,陵猶巨象豗(爭斗)”。以下又回到雪之花、經冷而結。
探春對以雪之色不畏霜而凋。看院內,大雪中寒雀因覓食而驚噪。岫煙即以老鸮(貓頭鷹)之泣對寒雀之驚,畫出雪天的陰冷。與富家女湘云、寶琴的“麝煤融寶鼎,綺袖籠金貂”形成對比,和花團錦簇中,仍只是家常舊衣的自我形象也很相稱。
以下數聯,是湘云、黛玉、寶琴三位姑娘逞才,搶著聯成。都是“忙聯道”、“忙笑聯道”,倉猝成文,不免平庸、復沓。有“瑞釋九重焦”,瑞雪解除了深居九重之內的帝王的焦慮,這樣歌功頌德的句子。也有袁安雪天僵臥不出,王元寶雪天招客宴飲這樣的典故堆砌。
從寶琴的“天機斷縞帶”開始,更一人一句,爭聯搶對。“天機”,織女的布機,指雪落如天機落下白色的絲帶。湘云即以亦虛幻的海市鮫綃,鮫人所織的絲絹相對。
黛玉出句道“寂寞對臺榭”,湘云即以“清貧懷簞瓢”相對。《紅樓夢曲·終身誤》中,有“世外仙姝寂寞林”的句子,又《紅樓夢曲·收尾·飛鳥各投林》中寫四大家“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黛玉的出句暗示著她寂寞終身的命運。湘云的對句則借《論語·雍也》中孔子稱贊門徒顏回“一簞(盛飯竹器)食,一瓢飲”而不改其志的典故表現她隨遇而安的曠放情懷。
接著又從烹茶、煮酒、掃雪、挑琴多方面寫雪中情趣,以石樓睡鶴,錦罽(錦毯)親貓寫雪中動物的情態。聯句者搜腸刮肚,盡情鋪寫與雪有關的事物,連“貓”也搬到詩中來,故而黛玉自己先“笑的握著胸口”。
眼看已將意盡詞窮,寶琴又將雪由白天寫到夜晚,月窟,指月中仙境,因為雪、月光色輝映,上下天光,如銀浪翻滾。霞城,浙江天臺縣赤城山。赤標,即赤城山的高標(巔峰),因為雪、月,其紅色也被隱沒。
在幾乎已無詞可說時,黛玉又忽出新語:“沁梅香可嚼”,《花史》載:宋時,鐵腳道人嚼梅花和雪咽之,說:“吾欲寒香沁入肺腑。”寶釵總要和黛玉比肩,即對以“淋竹醉堪調”,宋王禹偁《黃岡竹樓記》:“冬宜密雪,有碎玉聲;宜鼓琴,琴調和暢。”這里指醉中聞雪落在竹子上的聲音,正好鼓琴相和。
以下形容雪紛紛飄落,用語平淡,“無風仍脈脈”又與前文“斜風仍故故”重復,于是李紈及時用“欲志今朝樂”截住上文,李綺再以“憑詩祝舜堯”收束全詩。
胡震亨說:“聯句在于才力均敵,聲華情實中不露本等面目,乃為貴耳。”(《唐音癸簽》卷三)才力均敵,是指參加聯句的人寫詩的才學、功底不可太懸殊;不露本等面目,是指風格要大致統一。蘆雪庵聯句參加者基本上才力均敵而略有參差。各人所聯之句雖然還看得出個性化的影子,但和她們平日的個人創作相比,其特征已大大地淡化。
蘆雪庵即景聯句是即景、即興,隨口吟成。就大多數句子看,卻切景切情,典故紛呈,文采斐然,可見大觀園閨閣諸女中,歷歷有人,確實不應使其泯滅。但是,由于它是集體創作,沒有統一的構思、布局,未免紛紜、復沓。野鶴《讀紅樓劄記》責其“太嫌雜亂,毫無精采”,卻不知曹雪芹深知聯句的通病,雖出于他一人之筆,卻故意使其具有聯句“拆碎下來,不成片段”的特點。僅從這點看,我們也不能不驚嘆小說家曹雪芹的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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