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詩詞鑒賞《花名簽酒令八則(其一)》牡丹——艷冠群芳
牡丹——艷冠群芳
薛寶釵
任是無情也動人。
薛寶釵是《紅樓夢》中和林黛玉相對立的一個女性形象,是“金陵十二釵”之一。盡管她出身于“珍珠如土金如鐵”的皇商之家,才貌雙全,為待選入宮而進(jìn)京,期待“好風(fēng)頻借力,送我上青云”,但也象大觀園中所有女孩子一樣,是個“有命無運”的人,作者把她列入“薄命司”的冊子里去。“壽怡紅群芳開夜宴”,從表面上看,大觀園中諸姐妹團(tuán)團(tuán)圍坐,為寶玉過生日,熱鬧非凡,實際上作者借在這喜氣洋洋的夜宴上行花名簽酒令的方法,刻畫了簽主的性格,以其所得詩簽預(yù)示了她們的命運。寶釵是第一位掣簽者,她抽的花名簽上畫著一枝牡丹,題著“艷冠群芳”四字,下邊鐫著一句唐詩: “任是無情也動人”。還注明:“在席共賀一杯,此為群芳之冠,隨意命人”,而在座的人也恭維她說:“巧的很,你也原配牡丹花。”以牡丹比寶釵,是以正面描寫與藏頭露尾相結(jié)合的藝術(shù)手法,揭示了寶釵的性格、地位與悲劇命運。
“任是無情也動人”出自晚唐詩人羅隱的《牡丹花》詩。原詩為:“似共東風(fēng)別有因,絳羅高卷不勝春。若教解語應(yīng)傾國,任是無情也動人。芍藥與君為近侍,芙蓉何處避芳塵。可憐韓令功成后,辜負(fù)秾華過此身!”這首詩是吟詠牡丹花的動人風(fēng)韻、顯赫地位及其不幸遭遇的。牡丹是我國特產(chǎn),自占春風(fēng),故詩的開頭說牡丹“似共東風(fēng)別有因”,與春風(fēng)有著不解之緣;不過,牡丹嬌貴,不耐春寒,故處之絳羅帳中,若高卷帳羅,則給人以“不勝春”之感。“不勝春”三字狀其嬌嫩,“絳羅高卷”,寫其居處華貴,這七個字說明了牡丹是“花之富貴者”,又隱含“艷冠群芳”之意。“若教解語”二句以物擬人,寫牡丹的動人風(fēng)韻。“解語”,即解語花,意謂能通語言之花,多用以借指美女。據(jù)五代王仁裕《開元天寶遺事》說,開元中,太液池千葉蓮開,明皇與妃子共賞,指妃子謂左右曰:“何如此解語花耶!”這兩句運用“解語花”的典故,說明牡丹艷如傾城傾國,雖不象美人那樣富于感情,而它那艷麗的芳姿也一定能打動人心。“芍藥”二句用襯托手法,進(jìn)一步突出牡丹為花中之王的地位。據(jù)《本草·牡丹》條說:“群花品中,以牡丹為第一,芍藥第二,故世謂牡丹為花王,芍藥為花相”,因此說芍藥是牡丹的“近侍”。至于芙蓉,則又等而下之,因為“池上芙蕖凈少情”(劉禹錫詩句),就無法不步牡丹之“芳塵”,也不能不屈居其下,這樣寫,就進(jìn)一步坐實了“艷冠群芳”四字。唐人甚愛牡丹,劉禹錫《賞牡丹詩》說:“惟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jié)動京城。”但也有人不愛。據(jù)《唐國史輔》記載,“元和末,韓令始至長安,居宅有之(指牡丹),遽命斫去,曰‘吾豈效兒女子耶!’”韓令,指韓弘,他平吳元濟(jì)有功,封許國公。本詩的最后兩句,寫了牡丹雖然秾華,卻被韓弘命人斫去的不幸結(jié)局。曹雪芹在花名簽上雖只引了前邊的一句,細(xì)細(xì)品味全詩,這兩句詩的內(nèi)容還是隱含在內(nèi)的。
寶釵的確是“艷冠群芳”,楚楚動人的。作者用“艷冠群芳”四字概括寶釵的容貌、才學(xué)、為人處世的態(tài)度與社會地位,不僅準(zhǔn)確,而且生動具體。寶釵出身于“四大家族”之一的皇商薛家,和其他三個大家族息息相通,榮辱與共,遠(yuǎn)非鐘鼎之家、書香之族的林黛玉的家庭可比,其社會地位之高自不待言。寶釵天資聰穎,博聞強記,對繪畫、詩歌、工藝美術(shù)甚至醫(yī)藥無不通曉,而其詩才堪與黛玉匹敵,則其才學(xué)之高,也絕非一般人所及。至于容貌,真可以說和“天仙”一樣。她“品格端方,容貌豐美,人多謂黛玉所不及”(第五回)。論長相,“臉若銀盆,眼似水杏,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比林黛玉另具一種嫵媚風(fēng)流”(第二十八回),論衣著,“頭上挽著漆黑油光的鬢兒,蜜合色棉襖,玫瑰紫二色金銀鼠比肩褂,蔥黃綾棉裙,一色半新不舊,看去不覺奢華”,惟覺淡雅(第八回)。寶釵在《詠白海棠詩》中說:“淡極始知花更艷”,淡雅是她衣著美的表現(xiàn)。故其衣著雖力求素樸,但國色天香,終不可掩。正因如此,使癡戀著黛玉的寶玉也難免“見了姐姐,忘了妹妹”。
薛寶釵的動人,更多地還表現(xiàn)在她的為人處事上。她對上總是察顏觀色,小心謹(jǐn)慎;對下則廣施恩惠,籠絡(luò)人心。作者說:“寶釵行為豁達(dá),隨分從時,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故比黛玉大得人心。”紅玉和墜兒在滴翠亭談心事,認(rèn)為“若是寶姑娘聽見,倒還罷了”,若教林姑娘聽見不得了。寶釵不僅為寶玉送藥,還借機(jī)規(guī)勸寶玉,支持襲人,使襲人“內(nèi)心里著實感激寶釵”。就連平日多事的趙姨娘,因為寶釵將從家中帶來的禮物送她一份,也稱贊“寶丫頭好,會做人,很大方”。在幫助探春理家時,她注意照顧那些沒營生的老媽媽們的個人利益,又勸探春不要“太吝”,這樣既可使下人不致怨聲載道,又顧全了賈府的“大體”。當(dāng)然,寶釵注意更多的還是在上層樹立自己的威信。在賈母與王夫人面前,她表現(xiàn)得恭順而識大體,因此王夫人與賈母異口同聲地說“到底寶丫頭好”。湘云因?qū)氣O幫她籌備菊花詩會,“心中自是感激”。至于寶玉和黛玉,也常常為寶釵所折服。寶玉不僅對寶釵的美貌時動“羨慕”之心,有時還深感寶釵“體諒”自己,并稱贊寶釵“無書不知”。黛玉平素認(rèn)為寶釵“藏奸”,兩人往往唇槍舌劍,斗個不休,但因?qū)氣O送燕窩給她保養(yǎng)身體,又勸她少讀“雜書”,“竟大感激”寶釵。故清涂瀛《紅樓夢問答》說:“寶釵用曲,黛玉用直……寶釵收人心,黛玉信天命”。而沈慕韓《紅樓百詠》更說寶釵“早工結(jié)托殷勤志,深解周旋粉黛場”,這些話都指出寶釵長于心計,工于“結(jié)托”的性格特點。
不過,曹雪芹引用羅隱《牡丹花》詩寫寶釵,主要目的不在于寫她“動人”,而在于寫她“無情”;不在于著意頌揚,而在于鞭撻諷刺。作為一個“冷美人”的薛寶釵,“無情”是她性格的核心。曹雪芹原稿末回為“警幻情榜”,寶釵在“情榜”上的評語就是“無情”二字。寶釵是個工于心計的人,她“罕言寡語,人謂裝愚;安份隨時,自云守拙”,其實她既不“愚”也不“拙”。她的“無情”,突出的表現(xiàn)是她善于逢場作戲,從不吐露真情實感。比如有一次元春送來燈謎,命大家去猜,寶釵聽了,“近前一看,是一首七言絕句,并無甚新奇,口中少不得稱贊,只說難猜,故意尋思,其實一見就猜著了”(二十二回)。這個細(xì)節(jié),典型地道出了寶釵的心態(tài)。再如,她深知賈母愛熱鬧,愛聽恭維話,在陪賈母時,戲挑熱鬧的點,話撿好聽的說:“我來了這么幾年,留神看起來,鳳丫頭憑他怎么巧,再巧不過老太太。”金釧兒之死,和王夫人不能說沒一點關(guān)系,她卻當(dāng)面奉承王夫人“是慈善人”。她教導(dǎo)湘云辦事“要瞻前顧后,既要自己便宜,又要不得罪人”,市儈氣十足。對于寶玉,她表面上保持一段距離,注意男女之大防,而在行動上又毫無顧忌。她曾“細(xì)細(xì)鑒賞”寶玉落生時銜來的通靈寶玉,和自己的金鎖對比,并借鶯兒之口說出玉上所鐫之言“和姑娘項圈上的兩句話是一對兒”,暗示她同寶玉的“金玉良緣”,故作者稱此為“金鶯微露意”。更有甚者,她竟不避嫌疑,忘情地坐在襲人坐的地方,為寶玉繡制鴛鴦兜肚,當(dāng)時寶玉隨便睡在床上,寶釵坐在他身旁,旁邊放著蠅帚,儼如一對年輕夫妻。故話石主人說:“寶釵性情舉動,與黛玉相反……自奇緣識鎖,宮賞兩同,遂有兒女之私。雖務(wù)為持重,而送丸藥顯露情言,繡鴛鴦難云無意。特平昔隨分從時,見之者不肯播揚其短耳。投史太君之好,結(jié)王夫人之心,猶曰女子能賢,毋庸過議。至賞襲人之志量,遂與聯(lián)歡;知小紅之心高,因而嫁禍,其機(jī)詐可概見矣。”(《紅樓夢本義約編》)這個評語可以說是一針見血,切中肯綮。寶釵的“無情”另一表現(xiàn)是待人冷酷。表面上她為人熱情、周到,“只愁人人跟前失于應(yīng)候”,其實不然。金釧兒一氣之下投井而死,死得壯烈,而她卻說:“縱然有這樣大氣,也不過是個糊涂人,也不為可惜。”尤三姐自刎而死,柳湘蓮“一冷入空門”,她聽了“并不在意”,還說“這是他們前生命定”!湘蓮曾救她哥哥一命,她竟說出這樣的話,可見其無情。之所以如此,是由于寶釵的少女真情被“發(fā)乎情,止乎禮義”的封建禮教所扼殺了。她從日常生活中悟出了當(dāng)時社會需要的不是真情而是規(guī)矩禮義,她熱衷功名富貴,摒棄了“情孽”,成了個入世最深而又出世最遠(yuǎn)的高士,因此她能從封建倫理的高處俯視人生,把握人生,從容不迫而又游刃有余地應(yīng)付人生,這就是她似有情而實無情,但在無情中又能動人的原因。
當(dāng)然,和大觀園中所有女孩子一樣,寶釵也難逃悲劇的命運。雖說“都道是金玉良姻”,她與寶玉是天生的“一對”,作者卻不斷向人暗示其悲劇命運。先借香菱之口說“寶釵無日不生塵”;而后又借寶玉的話說:“敲斷玉釵紅燭冷”。事實上也確是如此。就寶玉來說,“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寶玉并沒有把真正的愛情給她;就寶釵來講,則“莫問金姻與玉緣,聚如春夢散如煙”(明義《題紅樓夢》)。話石主人也說,寶玉此時已病,精神失常,寶釵“對此癡呆,亦毫無生機(jī),不過銀河一渡,消受永夜青燈而已”(《紅樓夢本義約編》),她并沒得到愛情,更沒得到幸福。對于這一結(jié)局,花名簽雖沒明言,卻借“可憐韓令功成后,辜負(fù)秾華過此身”二句寫出來了。這里功成之后的韓弘,實際是指黛玉死后,寶玉大徹大悟,懸崖撒手,一走了之;而“艷冠群芳擁絳紗,風(fēng)流嫵媚暈朝霞”的寶釵,則因了寶玉這一悟,只落得個寶二奶奶的空名,和韓弘斫去的牡丹一樣,寂寞地了此一身。這株高貴的牡丹花是感情上的赤貧者,與獻(xiàn)出了自己全部眼淚也帶走了寶玉全部愛情的黛玉相比,她的生活更加凄涼、命運更加不濟(j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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