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夔
細草穿沙雪半消,吳宮煙冷水迢迢。
梅花竹里無人見,一夜吹香過石橋。
黃帽傳呼睡不成,投篙細細激流冰。
分明舊泊江南岸,舟尾春風飐客燈。
三生定是陸天隨,又向吳淞作客歸。
已拼新年舟上過,倩人和雪洗征衣。
笠澤茫茫雁影微,玉峰重疊護云衣。
長橋寂寞春寒夜,只有詩人一舸歸。
被范成大譽為“山水之勝,東南絕境”的石湖,是太湖的一個分支,位于蘇州和吳江之間。紹熙二年(1191)除夕的夜晚,詩人姜夔告別了精雅、清幽的范成大退隱之居——石湖別墅,登上小舟,向著歸地苕溪(即湖州)而去。
組詩《除夜自石湖歸苕溪》共十首,寫這次歸途的所見所感。這里選其中四首。
第一首寫歸途即景,反映作者對石湖的留戀之情。
首句“細草穿沙雪半消”,出語精警。臘月已盡,雪在溶化,春已悄悄來臨,細草穿沙而出,這是一幅多么令人欣喜的情景。句中“穿”字,穩健勁挺,下得至為精當。次句寫舟行中回望姑蘇的情景,關合題名“歸”,但不凝滯,筆端宕開。“吳宮”,春秋時吳國宮殿的遺址,此借指姑蘇。“吳宮煙冷”,道姑蘇歷盡滄桑之變。詩人雖一生困頓,寄身豪門,但對世事國運仍深為關切。“流落江湖,不忘君國。”(宋翔鳳《樂府余論》)此處詩人觸景生情,流露出對世事巨變的淡淡哀傷。“迢迢”,漫長貌,言舟行水上,漸行漸遠,表現出對石湖依依不舍之情。
第三句“梅花竹里無人見”,照應第一句。春已來臨,梅花香氣在石橋畔隱隱可聞,但在岸上卻看不見,原來它隱藏在竹林里。梅隱竹中,用筆奇妙,寓意深沉。“無人見”,更托出夜色濃重、四野幽邃的境界,與范祖禹《范太史集》卷二所云: “黃魯直示千葉黃梅,余因憶蜀中冬月山行,江上聞香而不見花,此真梅也”意相同。這里詩人告訴人們的不是梅花的綽約仙姿,而是它的神韻情味。詩人在《暗香》一詞中說: “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即是“真梅”的情景。“一夜吹香”,暗寫梅花的繁盛,以動寫靜,風神獨絕。詩人在一夜幽香沁鼻的境界里,或陶醉,或留戀,不知不覺地過了石橋。結句意重綰詩題,落于“歸”字上,給人以“踏花歸來”的不盡遐想。
這首詩下語平淡,構思精巧,展示的美學境界很耐人把玩。由第一句的“細草穿沙”,遠推到“吳宮煙冷”,再折轉“竹里梅花”,到“一夜吹香”,近與遠,幽與麗,靜與動,虛與實,交織成一個充滿春意與生機的獨特的境界。尤其寫梅花,從虛處入筆,卻奇聲逸響,遺貌得神,極見詩人功力。正如清人朱竹垞所云: “盡洗鉛華,極蕭散自得之趣,故獨步一時。” (《曝書亭集》)
第二首扣合詩題“歸”字,寫舟中所聞所見。開頭兩句從聽覺寫,“黃帽傳呼”,“黃帽”,指船夫(漢朝的船夫都戴“黃帽”)。詩人出石湖,過吳宮,已是夜半更深、睡意朦朧的時候了,然而船夫不斷地互相喊話傳呼,怎么也“睡不成”。“睡不成”近似口語,率直自然。既然“睡不成”,就聽聽這寒夜行舟、竹篙落水的聲音。“投篙細細激流冰”,“細細”,從品味篙擊流水的聲音寫出夜深中曠野寒天的寂靜,很有點“夜靜春山空”的意境。“流冰”,即流水。用“冰”字代水,暗點春夜之寒。詩人幽冷的性格,寧靜的生活,常使他對客觀世界作審美靜觀,因此在攝取外在的表現對象時,便能憑借其聽覺和思維造成一種特有的幽冷的境界。
后兩句從聽覺轉入視覺: “分明舊泊江南岸”,陡然一轉,勾起多少舊游的回憶。詩人從淳熙十三年(1186)起遷居湖州,慶元三年(1197)移家杭州,至嘉定十四年(1221),都在江南度過。他的《淡黃柳》有句云: “看盡鵝黃嫩綠,都是江南舊相識。”足見對江南岸的印象之深。但是“人所易言,我寡言之。”(《白石詩說》)詩的結句又把目光移到舟上: “舟尾春風飐客燈。” “飐”,風吹物使顫動。“春風飐客燈”,即春風使“客燈”晃動,暗寫春風喚起“客心”,與葉紹翁“江上秋風動客情”句一樣高妙。舊年未盡,春風已蕩漾湖上,吹得舟尾的“客燈”在晃動。詩人從這一常見的現象中發現別趣,繪成一幅清空動人的畫面,是詩人本身蘊含的一種優美情致的自然流露。讀這首詩,恐怕不能從一般的“客旅生愁”去把握它的意旨。
第三首,繼續扣合詩題寫“歸”,但卻從另一個角度展開。“三生定是陸天隨”,唐陸龜蒙,自號天隨子,隱居在吳淞江上。詩人因為一生未仕,常乘舟漂泊江湖,與陸龜蒙頗相似,因而在詩、詞中常說到他,如“沉思只羨天隨子,蓑笠寒江過一生”(《三高祠》)、“第四橋邊,擬共天隨住”(點絳唇·丁未冬過吳淞作)等。此詩起句,以陸自比。“三生”,為佛教語,指前生(前世)、今生(今世)、來生(來世); “定是”,肯定是。此句寫得很空靈,表現了詩人的出世思想。次句“又向吳淞作客歸”,寫詩人正從范成大的隱居之處的石湖歸來。“又”字,表明在吳淞作客已不止一次,也有進一步認定自己前身即天隨子之意。一種悠然蕭散、超脫自得的情致發于筆端。
后兩句承前二句進一層寫。“已拼”,佛教語,為已經決心舍棄之意,從上句“定是”兩字轉出。詩人既已認定自己為天隨后身,索興就在這一葉扁舟上度過新年,倒也自有意趣。但是,年關未歸,終是憾事。“已拼”,其實出于不得已。“倩人和雪洗征衣”,如果說,詩的前三句主要是寫了一種悠然超脫的意態,那么這一句詩人的思緒又回到現實中來了,等船一到苕溪,就請人洗一洗我這征衣吧。這里寫出了游子歸家、親人相見時的那種深情,全句關合題旨“歸”。“倩人”,即請人。著一“雪”字,有冒雪而歸之意。這里詩人用了對象的觀照方法,置自身于審視的對象之中,更增強了詩的藝術感染力。
第四首寫夜渡太湖。先寫遠景: “笠澤茫茫雁影微,玉峰重疊護云衣。”這兩句寫得典雅、濃重,頗有韻味。“笠澤”,太湖的別名。“玉峰”,指太湖諸山。“護云衣”,即護繞著云氣。詩人極目太湖:湖水茫茫無際;雁影依稀可見;遠處群峰玉立,云氣繚繞,若即若離。在詩人的筆下,這一切既是靜止的,又都是飛動的。以實寫虛,化景物為情思,給人以不盡的想象,也體現了姜夔那種清空秀遠的詩風。
后兩句將鏡頭移至眼前,通過背景的烘托來寫近景:春寒夜襲,長橋臥冷,茫茫太湖唯有自己一葉扁舟在悄悄而行。俯仰之間,怎不倍感清曠寂寥!此情此境,恐怕只屬于“詩人”吧。
這首小詩選取的景物,好似一句一樣,各不相關,然而讀它的時候,感到這些物象的關系是那樣親密、和諧、統一,意與象合,物與情合,擺脫了理障事障,造成了真正的藝術境界。這是姜夔詩歌創作的獨到之處,值得我們仔細玩味。
石湖范致能尤愛其詩,楊誠齋亦愛之,賞其《歲除舟行十絕》,以為有裁云縫霧之妙思,敲金戛玉之奇聲。([宋]陳振孫《直齋書錄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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