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續
(原作)故絕圣棄知,大盜乃止;擿玉毀珠,小盜不起;焚符破璽,而民樸鄙;掊斗折衡,而民不爭;殫殘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與論議。擢亂六律,鑠絕竽瑟,塞瞽曠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聰矣;滅文章,散五采,膠離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毀絕鉤繩,而棄規矩,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
(續作)焚花散麝,而閨閣始人含其勸矣;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喪減情意,而閨閣之美惡始相類矣。彼含其勸,則無參商之虞矣;戕其仙姿,無戀愛之心矣;灰其靈竅,無才思之情矣。彼釵、玉、花、麝者,皆張其羅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纏陷天下者也。
《紅樓夢》第二十一回寫寶玉在黛玉與湘云處廝混,引起襲人不滿。她一邊對寶釵說:“姊妹們和氣,也有個分寸禮節,也沒個黑家白日鬧的!憑人怎么勸,都是耳旁風。”一邊對寶玉弄性氣撒嬌,故意不加理睬、冷淡寶玉。當晚,寶玉自覺無趣,吃了兩杯酒,“因命四兒剪燈烹茶,自己看了一回《南華經》,正看至《外篇·胠篋》一則”,不禁意趣洋洋,趁著酒興提筆續了這段文字。
《莊子·胠篋》中的這幾句話著重抨擊當時統治階級剝削、壓迫人民的強盜本質,宣揚“絕圣棄知”,回到上古“民結繩而用之”的“至德之世”,是一種私有小生產者的烏托邦政治理想。莊周處于奴隸制向封建制過渡的時代,他既不滿奴隸主階級的腐朽和野蠻行為,又不肯站到新興地主階級一邊,他既反儒,也反對墨、法、名諸家。他既無所依附,就只得幻想,企圖從主觀精神上去尋求解脫現實矛盾的出路,《外篇·胠篋》中的這段話,就集中反映了他這種烏托邦的政治理想,他認為儒家圣人所提出的仁義道德那套治國方法是產生大盜竊國的根源,所以他主張杜絕圣人、拋棄才智,這樣就可以制止大盜的出現。下面就用一系列比喻發揮他的這一辯證思想:信符和印章本為防止欺詐,但壞人正可利用它進行詐騙,因而將它們焚毀,人們才可以變得單純樸實;斗與秤本為公平買賣,但卻引起人們之間的糾紛,因而將它們敲破折斷也就避免了爭斗;竽瑟六律本為悅人之耳,卻反而攪亂了人們的聽覺,因而銷毀樂器、停止音樂,天下人之耳才可以清明起來;花紋色彩本為悅人之目,卻反而眩惑了人們的視覺,因而滅紋散彩,天下人之目方可以明亮起來;鉤繩規矩本為能工巧匠所使然,但它只給人們以小巧,毀繩棄矩,天下人才會有大巧出現……。莊子的這段話總的講出了這樣一個辯證的哲理:事物發展到極端就會變成它自身的反面,因而要恢復其自身的本來面目就必須取消這個極端,甚至要由這個極端回歸到另一個相反的極端。賈寶玉正是為莊子這一辯證思想所感應,從自己的生活境遇中喚起一種同感,因而續下了那段與莊子思想一脈相承的文字。
賈寶玉續作的大意是:毀滅了襲人、麝月那樣的丫環,家庭之中才人人能知道什么是自己應努力去做的,只有舍棄了她們那樣的勸才能得到真正的勸。勸者,受教而知所勉力也。“焚花散麝”,此句造語工巧:襲人姓花,故花木可以“焚”毀;“麝”指麝月,而麝香以香為著,故曰“散”麝。“戕寶釵之仙姿”等四句是由反面出之的贊語,也是作者欲罷不能、欲舍不忍的情緒的逆向傾訴:只有毀傷寶釵之仙姿,消滅黛玉之靈竅,才能使自己減卻、消除對她們的情意,這樣閨閣中也就沒有美惡、妍丑、智愚、賢不肖之分而彼此都同樣一致了。“彼含其勸”以下六句乃是上面假設的一番推論:閨閣中人人都知道自己應做什么(“彼含其勸”),則不會再有互相不和好的憂慮(“參”“商”本為兩顆此出彼沒、互不相見的星,常喻分離不得相見或意見不合);而釵、黛仙姿才思之歸于無有,也就再無戀念眷愛之心了。這仍然是正面文章反面做的逆向表現。最后二句總括釵、玉、花、麝這些天姿麗質的美女皆是如網羅、隧穴一樣迷眩、纏陷天下人的“孽障”,只有擺脫這張無形情網的糾纏與羈絆,才能消除人世的煩惱和困惑。這既表現了賈寶玉思想性格的發展歷程,也流露出小說作者曹雪芹虛無主義的“色空”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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