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辰十二月車駕東狩后即事五首(其二)
金·元好問
慘淡龍蛇日斗爭, 干戈直欲盡生靈。
高原水出山河改, 戰地風來草木腥。
精衛有冤填瀚海, 包胥無淚哭秦庭。
并州豪杰今誰在, 莫擬分軍下井陘。
〔龍蛇〕古人認為,歲在龍蛇,賢人有厄。有“辰為龍,巳為蛇,歲在龍蛇賢人嗟”之說。見《后漢書·鄭玄傳》注引北齊劉晝《高才不遇傳》。〔包胥〕《史記·伍子胥列傳》載,楚國郢都為吳攻破,大夫申包胥求救于秦,秦王拒絕。包胥感念國事,痛哭于秦庭,七日七夜,其聲不絕,遂感動秦哀公,答應發兵救楚。〔并州豪杰〕后晉時河東節度使劉知遠,駐節并州(今山西太原),故稱。《資治通鑒》卷二八六載,知遠“聞晉主北遷(被契丹俘虜),聲言欲出兵井陘,迎歸晉陽。”井陘,在今河北省井陘縣西。
金哀宗天興元年(1232)正月,蒙古軍圍困汴京,“士往往縱酒歌呼,無久生心”,“京師被圍數月,倉廩空虛”,“人情洶洶,甚以為憂”(劉祁《歸潛志》卷十一)。十二月間,以食盡無策,事勢危急,金哀宗親自出征,“誓以不破敵不歸”,行抵黃河北岸,因軍事失利,退保歸德。于是,軍心大亂,萬余名將士四散潰逃,死傷甚重。此時,詩人以左司都事,困居汴京,得知金軍慘敗消息,心情極為沉痛,便記下了這不堪回首的一幕。這組詩原為五首,此是其二。
本詩首聯便以飽蘸血淚之筆,描繪出戰爭的凄慘景象,對這次御駕親征的敗績,百姓的慘遭涂炭,深致嘆惋。這一年,從正月至十二月,戰事頻繁發生,鐵騎過后,血流成河,慘不忍睹。無情的戰火,將善良無辜的百姓拋入苦海,一向以憂國憂民自命的詩人,目睹百姓殍死溝壑、喪身鋒刃間,又豈能無動于衷?他既為水深火熱中的百姓大聲呼號,又強忍淚水,記下了這橫尸郊原的戰地景象,渲染出極為濃烈的凄慘氣氛。“日斗爭”,是對這段歷史事實的簡要概括。“盡生靈”,則揭露了戰爭給中原人民帶來的巨大災難,來犯之敵的橫暴兇殘。一前一后,互相映襯,透現出戰爭的全景。頷聯二句,由“慘淡”而引發。詩人不是客觀地描述金兵的慘敗,而是側重于抒寫驚聞這一不幸消息之后的主觀感受。“直欲盡生靈”,是他對戰爭前景的推斷,而“山河改”、“草木腥”,則是借助于視覺與嗅覺的感知來烘染戰爭的殘酷,給人以如見如聞之感,增強了作品的感染力。“高原水出”一句,又隱括進哀宗天興元年正月“遣完顏麻斤出等部民丁萬人,決河水衛京城”(《金史·哀宗紀上》)這段歷史事實,與“戰地風來”一句互為表里。意謂盡管朝廷挖空心思,設盡方略,以至引水護城,但是,仍然挽救不了國家的危亡。很顯然,詩人對當權者的只知消極防守卻不積極進攻之舉,深致不滿。在他看來,是戰略上的失誤,才導致了這次用兵的失敗。
下面,很自然地過渡到對國家前途的慨嘆。頸聯中,詩人先以填海之精衛自況,抒發了他目睹父老姐妹慘遭殺戮,怨憤填胸,似海如山、無法平復的傷心悲怨之情,展現了他與國家共命運的闊大胸襟。又以“包胥無淚”,對庸碌無能的當道大僚進行尖辣嘲諷。據《續資治通鑒》卷一六六載,在哀宗親征的二十余日后,詩人曾向權臣薩尼雅不請求方略,他卻以“惟有一死”作答,別無長策。詩人憤慨地指責道:“死不難。誠能安社稷救生靈,死可也”,否則,百死無一益。這正是本句的最好注腳。在國勢危若累卵之際,令此等人當政,國家又有何望?朝廷處于危難之中,卻無人挺身而出,前往救援,詩人豈能不憂心如焚?故而,他在尾聯中厲聲喝問:當今之世,誰是并州豪杰?援引劉知遠欲出兵勤王的史實,抒寫國中無人、大廈將傾的感嘆,寄寓了他對當時政治現實的不滿,也流露出對國家前途的隱憂。下語極為悲切酸痛。陸游曾在《金錯刀行》中大聲疾呼:“楚雖三戶能亡秦,豈有堂堂中國空無人?”堅信會有英雄豪杰出來,拯救國家的危亡,是因為他周圍確有一批抗金愛國志士。而元遺山所接觸的官吏,大多是些情急之時束手無策的庸暗之輩,故而對尸位素餐者流痛加鞭撻,發抒此等感慨。
這首詩里,詩人以凝重的筆調,抒發了沉摯、傷痛的情感。前四句,借助主觀感受敘事、寫景,后四句,抒發感慨,剖示胸襟,為用筆所在。以“慘淡”籠罩全詩,意脈貫通,層層跌宕,語含血淚,無處不哀,使情與景膠結融合,互相鉤連,深化了作品的內涵。且用典使事,準確精當,涵泳蘊藉,寄意幽遠。詩人為百姓命運、君王蒙難、國家前途而深深憂慮的復雜情感,藉此一一述出,“此等感時觸事,聲淚俱下,千載后猶使讀者低徊不能置。蓋事關家國,尤易感人”(趙翼《甌北詩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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