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散曲《登池上樓》原文與翻譯、賞析
[南朝宋] 謝靈運
潛虬媚幽姿②,飛鴻響遠音。
薄霄愧云浮③,棲川怍淵沈④。
進德智所拙⑤,退耕力不任⑥。
徇祿及窮海⑦,臥痾對空林⑧。
衾枕昧節(jié)候⑨,褰開暫窺臨⑩。
傾耳聆波瀾,舉目眺嶇嵚(11),
初景革緒風(fēng)(12),新陽改故陰(13)。
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14)。
祁祁傷豳歌(15),萋萋感楚吟(16)。
索居易永久(17),離群難處心(18)。
持操豈獨古(19),無悶征在今(20)。
〔注釋〕
①本篇選自《文選》。寫于景平元年(公元423年)作者任永嘉太守時。②虬,傳說中一種有角的小龍。媚,自我欣賞。幽姿,優(yōu)美的姿態(tài)。③薄,迫近。④怍,慚愧。⑤進德,增進自己的德業(yè),此指仕途上的進取。⑥退耕,隱退耕作。⑦徇祿,追求官爵俸祿。窮海,邊遠的海濱,此指永嘉(今浙江溫州)。⑧臥痾,臥病在床。⑨衾,被子。昧,不明白。這句說因臥病而竟不知季節(jié)的變換。⑩褰開,揭開帷幔。窺臨,近窗觀望。(11)嶇嵚,山勢高峻的樣子。(12)初景,初春的陽光。革,改變。緒風(fēng),冬季殘留下來的寒風(fēng)。(13)新陽,新春。故陰,已過去的冬季。(14)變鳴禽,鳴叫的鳥兒變換著種類。(15)祁祁,眾多的樣子。豳歌,指《詩經(jīng)·豳風(fēng)·七月》,其中有“春日遲遲,采蘩祁祁,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的詩句。(16)萋萋,草茂盛的樣子。楚吟,指《楚辭·招隱士》,其中有“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的句子。(17)索居,獨居。易永久,容易感到時間長久。(18)離群,離開朋友。處心,安心。(19)持操,保持自己高尚的節(jié)操。豈獨古,難道只有古人能做到。(20)無悶,沒有煩悶。《易·乾卦》中有“遯世無悶”的話,指隱士不為世俗易其志,不求成名,避世而無所煩悶。征,驗,得到證實。
〔分析〕
這首詩寫于景平元年(公元423年)謝靈運在永嘉太守任上。前一年的七月,謝靈運由京城建康(今江蘇南京)來到永嘉,不久即臥病不起,直到這年的春天才稍愈。詩人登樓遠眺,觸景生情,遂寫下了這首名作。
詩的前六句用了正反對比的手法:潛伏的虬龍自愛其安閑優(yōu)美的姿態(tài),象征著隱士的悠然自得;高飛的鴻鳥發(fā)出嘹亮悠遠的鳴聲,隱喻出仕者的飛黃騰達。一高一下,形成強烈對照,這兩句暗用《易經(jīng)·乾卦》和《漸卦》中潛龍與飛鴻的意象,類似于傳統(tǒng)的托物起興的手法,卻又注入了象征的意義,說明隱遁與居官兩種立身的途徑都可以各得其所。然而詩人自己雖也進有“薄宵”之志,退有“棲川”之想,但始終處于矛盾的徬徨之中,未能尋找到最后的歸宿,因此說有愧于潛虬與飛鴻。三、四兩句分別承繼第二句與第一句,仍以象征的手法委婉地披露出自己的心緒。而五、六兩句便轉(zhuǎn)入直接敘述自己此時此地的處境:欲進德修業(yè),則智力難濟;欲躬耕隴畝,更力不從心。這六句兩兩相對,圍繞著進與退的問題揭示出詩人矛盾的心理。七、八兩句進而說明這種進退維谷處境的原因:為了追求祿位來到這偏遠的濱海之地,由于染疾只能在病榻上度過了漫長的秋冬,悵望著樹葉禿盡的空林。
“衾枕”以下轉(zhuǎn)入對登樓所見所感的描繪。正當(dāng)詩人擁衾倚枕之間,不知不覺地物換星移,冬去春來。一旦登樓開簾,仰觀俯察,驟然感覺到了春天的步履。那潺潺的流水聲傾耳可聞,遠處的崇山峻嶺也已泄漏春光,在煦和的陽光中北風(fēng)斂跡,春溫驅(qū)走了殘冬的寒氣。池塘里不知何時已生出碧綠的春草,小園的垂柳中雖然看不清鳥兒,卻不時傳來各種婉轉(zhuǎn)動聽的鳴聲。這幾句以錯縱變化的筆法勾勒出一幅幅生動形象的早春畫面。潺潺的流水與岌嶪的遠山是動與靜的結(jié)合,碧綠的春草與悅耳的鳥鳴是聲與色的和諧,春光與冬陰的交戰(zhàn)是明與暗、溫暖與寒冷的對比,舉目遠眺與池塘小園則是遠與近的交織。詩人在這里揉合了各種感官的真切感受,令后來的讀者借此能領(lǐng)略到這南國的早春氣息。
“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兩句十分傳神地寫出了久病初愈的詩人在初春時的真實見聞,這十個字看起來極為平常,全無驚人之處,但歷來被公認為是謝詩中的佳句,原因就在于它的自然渾成,清新可愛,像是信手拈出,全然不費氣力,卻非情景相遇、妙手偶得而不可到。鐘嶸《詩品》中引湯惠休之語說:“謝詩如芙蓉出水。”《南史》引鮑照之語說:“謝公詩如初發(fā)芙蓉。”都指出了謝靈運詩的自然清新,“池塘”兩句便典型地體現(xiàn)了這種風(fēng)格。也許是這兩句詩實在太妙,后人視為神來之筆,所以附會出一段傳說。《詩品》中引《謝氏家錄》載,謝靈運每每與族弟謝惠連晤談而得佳句,自只身來到永嘉,詩思鈍滯,竟日不就,忽一日夢見惠連,就做出了這“池塘生春草”的名句,所以他自己曾說:“此語有神助,非吾語也。”這當(dāng)然只是詩壇佳話,不足為信,但也可見這兩句詩在當(dāng)日及后人心目中的崇高地位了。
“祁祁傷豳歌”以下寫詩人游目騁懷,即景生情。由眼前的春光,想到了《詩經(jīng)》、《楚辭》中“采蘩祁祁”與“春草生兮萋萋”的詩句,自然牽動起詩人無限的鄉(xiāng)思與感傷之情。自己離群索居來到這天涯一隅之地,忍受著孤獨與愁思的煎熬,一種悲傷哀愁之情已溢于言表。然而,最后兩句又翻出一層作結(jié)。詩人反躬自問:難道只有古代的圣賢才能保持清操亮節(jié)嗎? 隱遁避世而心無煩慮的人如今仍然存在。言外之意顯然是說自己愿奉行遁世無悶的人生哲學(xué)。
整首詩所表現(xiàn)的感情是一種徘徊于人生邊緣者對于出世與入世所抱有的矛盾心理。詩人謝靈運出身于東晉的豪門大族,而且才智過人,然而劉宋滅晉以后,自然對他這位故家子弟的仕途進取帶來了重重障礙,他的出任永嘉太守,雖然直接的原因據(jù)說是受了徐羨的排擠,其實正體現(xiàn)了劉宋政權(quán)對他的壓制和打擊。因而,此詩中盡管有春光宜人的描寫與曠達自勵的結(jié)尾,但其基調(diào)卻仍然是低沉而哀惋的。
這里附帶提一筆,據(jù)《太平寰宇記》載:“謝公池在溫州西北三里,積谷山東,‘池塘生春草’,夢惠連即此處。”然考積谷山實在溫州東南,恐《太平寰宇記》所載有誤。今浙江溫州市東南猶有“謝池巷”,巷東抵積谷山麓,如果此巷確系通往謝公吟詩處的話,那么詩中所說的池(即謝公池)應(yīng)在溫州的東南而不是西北了。
〔評說〕
葉夢得《石林詩話》:“‘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世多不解此語為工,蓋欲以奇求之耳。此語之工,正在無所用意,猝然與景相遇,借以成章,不假繩削,故非常情所能到。”
方回《文選顏鮑謝詩評》:“‘池塘生春草’此句之工,不以字眼,不以句律,亦無甚深意奧旨。如古詩及建安諸子‘明月照高樓’、‘高臺多悲風(fēng)’及靈運之‘曉霜楓葉丹’,皆天然混成,學(xué)者當(dāng)以是求之。”
胡應(yīng)麟《詩藪》:“‘池塘生春草’,不必苦謂佳,亦不必謂不佳。靈運諸佳句,多出深思苦索,如‘清暉能娛人’之類,雖非鍛煉而成,要皆真積所致,此卻卒然信口,故自謂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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