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金石錄后序
李清照
右《金石錄》三十卷者何(1)?趙侯德父所著書也(2)。取上自三代,下迄五季(3),鐘、鼎、甗、鬲、盤、匜、尊、敦之款識(4),豐碑大碣、顯人晦士之事跡(5),凡見于金石刻者二千卷,皆是正訛謬(6),去取褒貶,上足以合圣人之道,下足以訂史氏之失者,皆載之,可謂多矣。
嗚呼! 自王播、元載之禍(7),書畫與胡椒無異; 長輿、元凱之病(8),錢癖與傳癖何殊。名雖不同,其惑一也。
余自建中辛巳,始歸趙氏(9)。時先君作禮部員外郎(10),丞相作吏部侍郎(11),侯年二十一,在太學作學生(12)。趙、李族寒,素貧儉,每朔望謁告出(13),質衣取半千錢(14),步入相國寺(15),市碑文、果實歸,相對展玩咀嚼,自謂葛天氏之民也(16)。
后二年,出仕宦,便有飯蔬衣練(17),窮遐方絕域,盡天下古文奇字之志(18)。日就月將(19),漸益堆積。丞相居政府,親舊或在館閣(20),多有亡詩逸史,魯壁汲冢所未見之書(21)。遂盡力傳寫,浸覺有味(22),不能自已。后或見古今名人書畫,一代奇器,亦復脫衣市易。嘗記崇寧間(23),有人持徐熙《牡丹圖》(24),求錢二十萬。當時雖貴家子弟,求二十萬錢,豈易得耶? 留信宿(25),計無所出而還之,夫婦相向惋悵者數日。后屏居鄉里十年(26),仰取俯拾(27),衣食有余。連守兩郡,竭其俸入以事鉛槧(28)。每獲一書,即同共校勘,整集簽題。得書畫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盡一燭為率(29)。故能紙札精致,字畫完整(30),冠諸收書家。
余性偶強記,每飯罷,坐歸來堂烹茶(31),指堆積書史,言某事在某書某卷第幾葉第幾行,以中否角勝負,為飲茶先后。中即舉杯大笑,至茶傾覆懷中,反不得飲而起,甘心老是鄉矣。故雖處憂患困窮,而志不屈。收書既成,歸來堂起書庫大櫥,簿甲乙(32),置書冊。如要講讀,即請鑰上簿,關出卷帙(33)。或少損污,必懲責揩完涂改(34),不復向時之坦夷也(35)。是欲求適意而反取憀栗(36)。余性不耐,始謀食去重肉,衣去重采(37)。首無明珠翡翠之飾,室無涂金刺繡之具。遇書史百家,字不刓闕、本不訛謬者輒市之(38),儲作副本。自來家傳《周易》、《左氏傳》,故兩家者流,文字最備。于是幾案羅列枕藉,意會心謀,目往神授,樂在聲色狗馬之上(39)。
至靖康丙午歲(40),侯守淄川(41),聞金人犯京師,四顧茫然,盈箱溢篋,且戀戀,且悵悵,知其必不為己物矣。建炎丁未春三月(42),奔太夫人喪南來。既長物不能盡載(43),乃先去書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畫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無款識者,后又去書之監本者(44),畫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凡屢減去,尚載書十五車。至東海(45),連艫渡淮(46),又渡江至建康。青州故第尚鎖書冊什物(47),用屋十余間,期明年春再具舟載之。十二月,金人陷青州,凡所謂十余屋者,已皆為煨燼矣(48)。
建炎戊申秋九月(49),侯起復知建康府(50)。己酉(51)春三月罷(52),具舟上蕪湖,入姑孰,將卜居贛水上(53)。夏五月至池陽(54),被旨知湖州(55),過闕上殿(56),遂駐家池陽,獨赴召。六月十三日,始負擔舍舟,坐岸上,葛衣岸巾(57),精神如虎,目光爛爛射人,望舟中告別。余意甚惡,呼曰:“如傳聞城中緩急(58),奈何?”戟手遙應曰(59): “從眾。必不得已,先棄輜重(60),次衣被,次書冊卷軸,次古器。獨所謂宗器者(61),可自負抱,與身俱存亡,勿忘也。”遂馳馬去。途中奔馳,冒大暑,感疾,至行在(62),病痁(63)。七月末,書報臥病,余驚怛(64),念侯性素急,奈何病痁;或熱,必服寒藥,疾可憂。遂解舟下,一日夜行三百里。比至,果大服柴胡、黃芩藥,瘧且痢,病危在膏肓。余悲泣倉皇,不忍問后事。八月十八日,遂不起,取筆作詩,絕筆而終,殊無分香賣履之意(65)。
葬畢,余無所之。朝廷已分遣六宮(66),又傳江當禁渡。時猶有書二萬卷,金石刻二千卷,器皿茵褥可待百客,他長物稱是。余又大病,僅存喘息。事勢日迫,念侯有妹婿,任兵部侍郎,從衛在洪州,遂遣二故吏,先部送行李往投之(67)。冬十二月,金人陷洪州,遂盡委棄。所謂連艫渡江之書又散為云煙矣。獨余少輕小卷軸書帖,寫本李、杜、韓、柳集,《世說》、《鹽鐵論》,漢、唐石刻副本數十軸,三代鼎、鼐十數事,南唐寫本書數篋,偶病中把玩,搬在臥內者,巋然獨存(68)。上江既不可往(69) ,又虜勢叵測(70)。有弟迒,任敕局刪定官(71),遂往依之。到臺(72),臺守已遁,之剡,出睦(73),又棄衣被走黃巖(74),雇舟入海,奔行朝(75)。時駐蹕章安(76),從御舟海道之溫(77),又之越(78)。庚戌十二月(79),放散百官,遂之衢(80)。紹興辛亥春三月(81),復赴越。壬子,又赴杭(82)。先侯疾亟時,有張飛卿學士,攜玉壺過視侯,便攜去,其實珉也(83)。不知何人傳道,遂妄言有頒金之語(84),或傳亦有密論列者(85) 。余大惶怖,不敢言亦不敢遂已。盡將家中所有銅器等物,欲赴外廷投進(86) 。到越,已移幸四明(87) 。不敢留家中,并寫本書寄剡。后官軍收叛卒,取去,聞盡入故李將軍家。所謂巋然獨存者,無慮十去五六矣(88)。惟有書畫硯墨可五七簏(89),更不忍置他所,常在臥榻下,手自開闔。在會稽(90),卜居土民鐘氏舍(91),忽一夕,穴壁負五簏去(92)。余悲慟不已,重立賞收贖。后二日,鄰人鐘復皓出十八軸求賞,故知其盜不遠矣。萬計求之,其余遂牢不可出,今知盡為吳說運使賤價得之(93)。所謂巋然獨存者,乃十去其七八。所有一二殘零,不成部帙書冊,三數種平平書帖,猶復愛惜如護頭目,何愚也耶!
今日忽開此書,如見故人。因憶侯在東萊靜治堂(94),裝卷初就,蕓簽縹帶(95),束十卷作一帙。每日晚吏散(96),輒校勘二卷,跋題一卷。此二千卷有題跋者五百二卷耳。今手澤如新(97),而墓木已拱(98)。悲夫!
昔蕭繹江陵陷沒(99),不惜國亡而毀裂書畫; 楊廣江都傾覆(100),不悲身死而復取圖書。豈人性之所著,死生不能忘之歟?或者天意以余菲薄(101),不足以享此尤物耶(102)?抑亦死者有知,猶斤斤愛惜,不肯留在人間耶?何得之艱而失之易也。嗚呼! 余自少陸機作賦之二年(103),至過蘧瑗知非之兩歲(104),三十四年之間,憂患得失,何其多也!然有有必有無,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人亡弓,人得之(105),又胡足道(106)!所以區區記其終始者(107),亦欲為后世好古博雅者之戒云。
紹興二年玄黓歲壯月朔甲寅易安室題(108)。
〔注釋〕(1)金:古代銅器鐘鼎等一類器物。石:石刻。(2)趙侯德父:趙明誠。侯:借古代官爵名稱之。(3)三代:指夏、商、周。五季:五代,唐亡后的梁、唐、晉、漢、周。(4)甗(yan):一種炊具。青銅制或陶制,上下二層,上層蒸東西,下層煮東西。鬲(li):鼎的一類。匜(yi):舀酒、水的器具,形如瓢。尊:酒器。敦(dui):盛黍稷的器具,蓋和器身均作半圓形,合成整圓球形。款識(zhi):器物上鑄刻的文辭。(5)豐碑:大的刻有紀念文字的碑。碣:圓形的碑。顯人:顯貴。晦士:姓氏不見經傳的人。(6)訛(e): 訛誤。(7)王播: 系王涯之誤,唐文宗時吏部尚書,死于甘露之變,著名收藏家。元載: 字公輔,唐代宗時貪官。(8)長輿: 和嶠,晉惠帝時為太子太傅,擁巨財,卻極吝嗇,時人稱為有“錢癖”。元凱: 杜預,晉朝軍事家,曾為鎮南大將軍,以平吳功,封當陽侯。著《春秋左氏經傳集解》等,他對晉武帝說: “臣有《左傳》癖”。(9)建中: 即建中靖國,宋徽宗年號。建中辛巳: 公元1101年。歸: 古稱女子出嫁到夫家為歸。(10)先君:李清照父親李格非。(11)丞相:指趙明誠之父趙挺之。(12)太學:京都的學府。(13)朔:夏歷每月初一日。望: 夏歷每月十五日。謁告:請假。(14)質衣:典當衣服。(15)相國寺: 在開封城內,是北宋國都汴京的大寺,每月有五次廟會。市:這里作動詞購買解。(16)葛天氏: 傳說中的古代帝王。(17)飯、衣: 這里作動詞。練:粗綢。(18)古文: 指秦以前的文字。奇字:古文的別體字。(19)就:成就。將:進益。日就月將:語出《詩經·周頌·敬之》。(20)政府: 指中書、門下、尚書三省。館閣:宋代以史館、集賢院、昭文館為三館,又有秘閣、龍圖閣等。(21)亡詩: 指《詩經》之外的佚詩。逸史:指正史之外的史書。魯壁:孔子故居。漢朝魯共王壞孔子壁得古文經書。汲冢: 汲郡(今河南省汲縣西)的古墓。晉初汲郡民不準盜發魏襄王墓,出竹書紀年數十車,世稱《汲冢書》。(22)浸: 漸。(23)崇寧: 宋徽宗年號。(24)徐熙:南唐畫家,以畫花果為最佳。(25)信宿: 隔了兩夜。(26)屏居: 閉門閑居。(27)仰取俯拾:仰頭取低頭拾,是說生活儉約,語出《漢書·貨殖傳·魯人丙氏傳》。(28)連守兩郡: 指趙明誠先后任萊州、淄州太守。鉛槧(qian):這里指書籍。(29)率: 準則。(30)字畫:這里指字的筆劃。(31)歸來堂:趙明誠夫婦在青州住宅中的書齋名。(32)簿:編號碼,登記入簿。(33)請鑰: 索取鑰匙。關: 支領。關出: 檢出。帙: 書套。(34)揩完:揩去污垢,使之完好。(35)坦夷: 心情舒暢。(36)憀栗(liao li):心情不安。(37)重(chong)肉: 兩種以上的肉食。重采: 兩種以上的色彩,(38)刓(wan): 削去。闕: 殘闕處。(39)聲色狗馬: 吃喝玩樂之類。(40)靖康: 宋欽宗年號。靖康丙午:靖康元年,即公元1126年。(41)淄川: 今山東省淄博市。(42)建炎: 宋高宗年號。建炎丁未: 建炎元年,即公元1127年。(43)長(zhang)物: 多余的物品。(44)監本:國子監刻的本子。亦稱官本。(45)東海:宋東海郡,在今江蘇省東海縣。(46)艫:指大船。(47)故第: 故居。(48)煨(wei)燼: 灰燼。(49)建炎戊申:宋高宗建炎二年,即公元1128年。(50)起復:指服喪期滿被起用。(51)己酉:建炎三年,即公元1129年。(52)罷:指罷官。(53)蕪湖:今安徽省蕪湖市。姑孰:今安徽省當涂縣。卜居:選擇住所。贛水上:江西省贛江流域。(54)池陽: 宋池州池陽郡,今安徽省貴池縣。(55)被旨:受到皇帝的命令。湖州: 今浙江省湖州市。(56)過:經過。闕: 宮廷。上殿:朝見皇帝。(57)岸:露出。(58)緩急:這里專指緊急。(59)戟手:手指作戟形(古代的一種兵器)指點人。(60)輜重: 這里指行李。(61)宗器:宗廟的禮器物品。(62)行在:皇帝巡幸天下的臨時住所。這里所說的“行在”,指建康(南京)。(63)痁(shan): 瘧疾。(64)怛:悲痛。(65)分香賣履:指臨死時對妻妾的眷念。典出《魏略》: “太祖(曹操)顧命曰: ‘余香可分與諸夫人……諸舍中無所為,學作組履賣也。’”(66)分遣六宮: 遣散妃嬪。指建炎三年七月隆祐太后率六宮往洪州(今江西南昌市)。(67)部: 部署。(68)巋然: 獨立的樣子。(69)上江:指安徽省一帶。(70)叵測: 不可揣測。(71)選(hang): 李清照的弟弟李迒。敕局:宋代樞密院編修敕令的機構。刪定官:敕局的官,主管編輯詔旨。(72)臺:臺州,今浙江省臨海縣。(73)剡(shan): 剡州,今浙江省嵊縣西南。睦: 睦州,今浙江省建德縣。(74)黃巖: 今浙江省黃巖縣。(75)行朝: 即前指的“行在” 。(76)駐蹕:皇帝出巡,暫駐某地。章安:今浙江省臨海縣東南。(77)溫: 今浙江省溫州市。(78)越: 今浙江省紹興市。(79)庚戌:宋高宗建炎四年,公元1130年。(80)衢: 今浙江省衢縣。(81)紹興:宋高宗年號。紹興辛亥: 紹興元年,即公元1131年。(82)壬子: 紹興二年,公元1132年。杭: 今浙江省杭州市。(83)珉:石之似玉者。(84)頒金: 把玉壺送給金人。(85)密論列: 秘密向朝廷告發。(86)外廷: 外朝,皇帝在外聽政的處所。(87)幸:皇帝所至叫做幸。四明:今浙江省寧波市。(88)無慮:大約。(89)簏: 竹箱。(90)會稽: 今浙江省紹興縣。(91)土民: 本地人。(92)穴壁:在墻上挖洞。(93)吳說:宋代書法家。運使:轉運使。(94)東萊:今山東省掖縣。(95)蕓簽:香草蕓做的書簽。縹帶:青白色的書帶。(96)吏散:下班。(97)手澤,書寫的字跡。(98)墓木已拱: 墳墓上的樹木已長成合抱。(99)蕭繹: 梁元帝。梁元帝承圣三年,西魏攻梁,兵臨梁都江陵,梁元帝召救兵不至,乃燒古今圖書十四萬卷。(100)楊廣:隋煬帝。唐人杜寶《大業幸江都記》載: “隋煬帝聚書至三十七萬卷,皆焚于廣陵” 。(101)菲薄: 命運不好。(102)尤物: 珍貴文物。(103)陸機:晉朝文學家、文論家。(104)蘧瑗(qu yuan): 春秋時衛國大夫。(105)亡: 失。人亡弓,人得之:典出《孔子家語·好生》。意謂自己的東西為他人所得也沒有什么關系。(106)胡足道: 有什么值得說的。(107)區區:愛而不舍的樣子。(108)紹興二年: 公元1132年。玄黓(yi)歲: 用天干地支紀年,其中十干叫做“歲陽” ,十二支叫做“歲陰” 。玄黓年即壬年。紹興二年為壬子年。壯月: 夏歷八月。朔甲寅: 用天干地支記日,如果記到某月初一,就要在干支的下邊加“朔”字。這里的“朔甲寅” 恐有脫誤。易安室: 李清照的書齋名。
〔鑒賞〕李清照在十八歲時和趙明誠結婚,這兩人,一個長于文學,一個喜歡金石,志趣相同,情投意合,收書考古,品畫論詩,極一時倡隨之樂。明誠守青、萊二州,政務清簡,就和清照一起校勘、考訂,仿照歐陽修《集古錄》的體例,編撰了《金石錄》三十卷。這部書著錄自三代至隋唐五代的鐘鼎彝器款識和碑碣文字,共二千種,跋尾五百零二篇。后代學者,于此評價很高,如清李慈銘即說: “趙氏援碑刻以正史傳,考據精慎,遠出《集古錄》之上,于唐代事尤多訂新舊唐兩書之失。” 《越縵堂讀書記》這部書原有趙明誠的自序,宋高宗紹興二年(1132)李清照重閱及此,作了后序。一般說來,為書籍作序,多就書論書,談與著作有關的事情; 李清照這篇后序則打破常規,講《金石錄》本身的不過寥寥數語。除去先敘《金石錄》的卷數、作者及其取材的時代內容等等,稱頌它“去取褒貶,上足以合圣人之道,下足以訂史氏之失者,皆載之,可謂多矣” ,為開宗明義應有的文字外,緊跟著文意一轉,借古喻今,發出了慨嘆: “嗚呼! 自王播、元載之禍,書畫與胡椒無異; 長輿、元凱之病,錢癖與傳癖何殊。名雖不同,其惑一也。”王涯、元載都是唐代的宰相,王涯喜藏書畫,不免巧取豪奪; 元載攬權納賄,貪貨無厭。二人因故被殺,死后抄家,結局近似。王涯的書畫,被人取去奩軸上的金玉,棄之于地;元載家里連胡椒也多到八百石。杜預曾說和嶠有錢癖,自己有《左傳》癖。李清照在這里用這四個人的典故,指出蓄書畫與藏胡椒,聚斂招禍,本質并無不同; 愛金錢和愛《左傳》,各有嗜好,一樣沉迷陷溺,不能自拔。她把這些事視為一律,俱歸于“惑” ,就為本文定下了一個基調: 即趙明誠和自己的搜購碑文書籍,亦出于“惑” ,雖屬愛好,亦受其累; 下文對往事的回憶,就由此而引起、展開。
買書藏書,是本文的關鍵,由少至多,其樂不同。趙李雖同屬宦族,并不富裕,最初只是在休假時,質衣得錢,“步入相國寺,市碑文、果實歸,相對展玩咀嚼” ,自以為象太古葛天氏時人民那樣愉快。其后不斷尋求,“日就月將,漸益堆積” ,遇到難見的珍本,就盡力抄寫,“浸覺有味,不能自已” 。隨著搜輯范圍又加擴大,見著書畫古器,“亦復脫衣市易” ,因為無力購買徐熙的《牡丹圖》,“夫婦相向惋悵者數日” 。作品這些敘述,看來瑣屑異常,但卻頗有情致,使李趙兩個人的形象在讀者面前,逐漸清晰起來。由于趙明誠有居鄉十載的積蓄,加上連守兩郡的俸祿,能夠大量地買書,于是收藏日豐。作者以生動的筆觸描繪了當時勘書談笑的景況:“每獲一書,即同共校勘,整集簽題。得書畫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盡一燭為率。故能紙札精致,字畫完整,冠諸收書家。余性偶(偏)強記,每飯罷,坐歸來堂烹茶,指堆積書史,言某事在某書某卷第幾葉第幾行,以中否角勝負,為飲茶先后。中即舉杯大笑,至茶傾覆懷中,反不得飲而起,甘心老是鄉矣。故雖處憂患困窮,而志不屈。” 燈下校書賞畫,已經是興會淋漓; 飯后指述典故,比賽勝負,以致舉杯大笑,茶傾懷中,更見出趙李夫婦倡隨融洽的雅趣,一時歡愉氣氛,活躍紙上,儼然一幅閨中行樂圖! 在起書庫、置布櫥,兼儲副本之后,書籍羅到幾案,“意會心謀,目往神授,樂在聲色狗馬之上” 。趙李二人,這時大概是躊躇滿志的了。如果說本文上半是寫歡愉之趣,那么此處已達到了高峰; 下文狀離散之情,也就從風云變幻之中開始。
靖康元年丙午(1126),金兵攻破東京,恍如一聲霹靂,驚醒美夢,于是趙李夫婦“四顧茫然,盈箱溢篋,且戀戀,且悵悵,知其必不為己物矣。” 他們把書畫等屢加刪汰,載了十五車,“連艫渡淮”。次年四月,徽宗和欽宗被金人俘虜北去,五月康王構即位于建康,改元建炎。十二月金人攻陷青州,趙明誠故宅所存十余間的書籍,先成灰燼,建炎三年趙明誠被任命知湖州,獨自從池陽(今安徽貴池)赴建康,清照記云:“六月十三日,始負擔舍舟,坐岸上,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爛爛射人,望舟中告別。余意甚惡,呼曰:‘如傳聞城中緩急,奈何?’戟手遙應曰:‘從眾。必不得已,先棄輜重,次衣被,次書冊卷軸,次古器。獨所謂宗器者,可自負抱,與身俱存亡,勿忘也。’遂馳馬去。”這里寫趙明誠神采奕奕,如在目前,但一問一答,都很短促,可見金兵逼近,人心惶惶的緊張情景。“與身俱存亡” ,語意似壯,而其實可悲! 在趙明誠病逝建康之后,李清照伶仃孤苦,茫無所之。這時南宋小朝廷,不思抗金御侮,一味退避求和。先是“分遣六宮” ,繼又“放散百官” 。高宗由章安(宋時臺州的鎮名)到溫州(今浙江溫州),往越州(今浙江紹興),又奔衢州(今浙江衢縣),移四明 (今浙江寧波),到處逃竄,綱紀盡喪,已經完全不成體統。李清照到處流浪,不得安居,她把所謂“連艫渡淮” 之書,運到洪州(今江西南昌),由于金兵攻陷洪州而化為云煙; 病中搬入臥室的一小部分“巋然獨存” 的典籍和因恐懼流言準備獻給朝廷的銅器和寫本書等,隨著也大部散失; 剩下了五、七簏書畫硯墨,不忍更置他所,常放臥榻之下,又在會稽(即浙江紹興)被人穴壁竊走五簏; 至此,趙明誠舊藏的書籍文物,已經十去八九。可是作者對殘存的幾種平常的書,“猶復愛惜如護頭目” ,連自己都不禁發出“何愚也耶” 的疑問。實際她這個“愚”勁,正是基于她和趙明誠有真摯的伉儷之情而產生的,因人及物,所以格外愛惜這點殘書。聯系上文對趙明誠由池陽赴建康時臨別形象的刻畫以及得知明誠冒暑致疾,立即想到他平日性急,病熱必服寒藥,于病不利,立即解舟而下,一日夜行三百里,趕往建康的敘述,可知李清照于趙明誠相愛極深,關心極切,真情流露,隨處顯現于字里行間。回憶生平,追懷往事,似乎就到此結束了,可是作者余情未斷,感慨仍多。“今日忽開此書(指《金石錄》),如見故人” ,腦中又閃出自己丈夫在萊州的一個生活片斷: “因憶侯在東萊靜治堂,裝卷初就,蕓簽縹帶,束十卷作一帙。每日晚吏散,輒校勘二卷,跋題一卷。此二千卷有題跋者五百二卷耳。” 過去的歡愉,只能增加今日的凄涼感,她終于忍不住傷心,發出“今手澤如新,而墓木已拱” 的嘆息。因此要為《金石錄》作后序,使讀者了解此書和自己的心跡。睹物懷人,為作后序的樞紐; “得之艱而失之易” ,為自己藏書經歷的概括; “三十四年之間,憂患得失,何其多也”,設問探詢,回答自然是戰亂所造成。隨著又轉作達觀之語: “然有有必有無,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人亡弓,人得之,又胡足道!”這又以天地間一切事物的盈虛消長,更易無常的哲學來開導自己。我們知道李清照愛惜書籍,有如性命,對趙明誠的遺物,更是視同珍寶,曾千方百計地移轉、保存,遇亂盡失,對她是個沉重的打擊,傷心可想。她這樣說,是真的已經想通,豁然開朗,平心釋“惑”,不再為物累呢?還是無可奈何,故意寬慰自己呢?可能兩者兼而有之,一再申明,似張似弛,更見其睹物懷人的深沉悲痛。文章最后說: “所以區區記其終始者,亦欲為后世好古博雅者之戒云。” 以警戒的意思作結,與開頭的“其惑一也”的“惑”字相照應。波瀾迭起,愈轉愈深。作者一剎那間思想情緒的變化,也正是自己認識逐漸深刻的過程。
總起來說,李清照少歷繁華,中經喪亂,晚境凄涼,《金石錄后序》,既是她的自傳,也是趙明誠的回憶錄。由書籍之得失聚散,寫人世之離合悲歡,感慨淋漓,文情跌宕,正如李慈銘所說: “敘致錯綜,筆墨疏秀,蕭然出町畦之外。”他認為“宋以后閨閣之文,此為觀止”(《越縵堂讀書記》)是不算過譽的。實際這篇文章不僅以筆墨見長,也有很高的史料價值。它的內容決非《金石錄》一書所能限,也非一家一姓之事所能限,而展示了較廣泛的生活面。關系國家興亡的青州之亂、靖康之恥等,其中都有所反映。我們可以說,它所表現的是一個時代,使我們由此看到由北宋末因統治者昏庸造成的積弱之勢到南宋小朝廷偏安一隅不思抗敵御侮的傾危之局。在那樣黑暗動蕩的環境中,一個好古的文人、多才的詞客,想玩賞金石,縱情讀書考古,根本是不可能的。《金石錄后序》之所以值得重視,主要是它揭露了造成李清照那樣夫死書亡的悲劇的根源,具有一定的典型性。至于行文之妙,李慈銘只云“筆墨疏秀” ,還未足以盡之,其迥異尋常,乃在文生于情,情見于文,真情貫乎全篇,故無意求工而文自工。我所謂一片冰心萬古情,即指這種文情交摯的作品,沒有古今的界限,到現在仍然足以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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